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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中飛出的那只燕”(王家新)

    http://www.jchcpp.cn 2015年11月30日10:12 來源:文學報 王家新

      我與上海詩人李天靖的相識,他在數年前所作的《與王家新拜謁魯迅故居與墓地》 一詩中已有所敘述。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一見面就有了一種親切感和信賴感。近年在上海又見面時,李笠在飯桌上稱他為“圣徒”,對此我一點也不驚訝。天靖兄為人熱情、忠厚,這在上海那種大都市的人情世故中尤為難得。他總是樂于助人,為詩歌和南來北往的詩人們做了大量事情,堪稱是一位“詩歌義工”。不僅如此,天靖兄讓人敬重,還在于他對詩歌本身的赤誠,在于他內心里對詩歌的那種認真、嚴肅和投入,別的不說,今年8月中旬,我的譯詩集《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 在上海書展舉行發布會,我頭天傍晚才想到請他參加,沒想到第二天見面時,他已把長篇發言稿寫出并打印出來了。我驚訝,并深受感動,因為那是他連夜趕寫出來的!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

      現在看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相約去看魯迅故居、墓園及內山完造書店舊址(當然是他做我的“導游”),還真富有意味。那一次的經歷,我不僅了解了魯迅當年在上海的生活,也以此為“契機”,了解了天靖兄的生活經歷和思想狀況。他早年在崇明島農場種過地、扛大窯、造大樓、后來當中學校長,由于家庭出身問題,在他的人生中也歷盡坎坷和艱辛。他所經歷的一切賦予了他一份痛感,也賦予了他一種要呼喊、要燃燒的生命掙扎之力,這就是為什么在他的《烏衣巷》中會出現這樣的詩句:

      ……像踩著自己的影子

      突然抽身隨烏衣人而去朱雀的翅膀血濺一屋子描紅家具殘忍得奢華

      這樣的詩句沉痛、富有深度而又讓人有點驚心,而全詩的結尾一段也出乎意料:

      出了烏衣巷

      突然撞見

      懷中飛出的那只燕

      掠過街景

      詩人像是從一個歷史夢魘中出來,他突然撞見的,是從“懷中飛出的那只燕”!因而那只燕子并非外在之物,而是一個從時間緊箍的懷抱、或從詩人內心里掙脫而出的自由不屈的精靈了?梢哉f,這樣的燕子是詩人創造的一個內心對應物,它在天靖的許多詩中都留下了它的剪影和奮力展翅的潑剌聲。

      據我的接觸,天靖是一位開朗、達觀、隨和的人,但他的生命中也有一份長年累月的“郁積”,他對歷史、現實有著一般的年輕人所缺乏的至深體驗。這使他的許多詩和消費時代的“花邊文學”不同。重要的是,這使他的詩有了自身的內核和血質,有了其力度和鋒芒。他那些詠史的作品就不用說了(如《云間鶴唳———機云亭吊》中的“自由,如你受戮的頭顱/司馬氏刀光一閃/化作白翅”,等等),即使在《檳榔谷,刺青的女子》這樣的詩中,也寄托了他對人生的痛切感受:

      滲血里,加一點蓼藍

      加一點煙灰非生非死虛妄的高燒中這黎錦的花紋叫———一忍,千千忍所幸藤刺、木刺只刺入空山的鳥鳴

      沒有對生與死和生活中那些無形之物的長久忍受,沒有切膚之痛,是寫不出這樣的詩的。我贊賞這樣的詩,語言的精湛正好與感受的尖銳相稱。在悼念女詩人、琵琶演奏家王乙宴的《窒息》一詩中,也有著“急弦繁音/你刮骨療傷”的詩句,這可能也正是天靖對自己詩作的一種期望。這種試圖切進生活本質的努力,不僅體現在他的詩中,也體現在他的其他文字中,如他這樣來評論我和芮虎所譯的策蘭的《日復一日》 的一節詩:“你這焚燒的風。寂靜/曾飛在我們前頭,第二次/實在的生命”。一句“你這焚燒的風”,寫盡了昔日的酷烈。仿佛還能聽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焚尸爐巨大的煙囪內白骨燃燒時拔風的聲音;焚燒的獵獵風聲、無數戰栗的靈魂在毒氣室內的悲鳴之后的寂靜……說實話,讀了這段話我也感到驚訝和振奮,雖然有著誤讀的成分(因為“焚燒的風”主要是指阿爾卑斯山下、慕尼黑東南部一帶的“梵風”,但聯想到策蘭的經歷,這樣來解讀也不為過),但卻透出了天靖作為一個詩人對文字的高度敏感,也透出了他自己“昔日的酷烈”———也許正因為如此,他能夠與策蘭這樣的詩人在精神血脈上暗中相通。

      正如我們都看到的,天靖寫詩的時間并不長,但他卻有著一顆至誠的詩心和藝術上的敏感。正是憑著這份熱誠、敏感和善于吸收的能力,他的詩藝日益長進,漸漸“崛起”于上海詩壇。不消說,在他的詩中仍帶著許多“過去時代”的藝術痕跡,比如說他對禪詩很感興趣,也明顯受過一些臺灣詩風的影響,等等。他仍處在一個“蛻變”的過程中。但是天靖卻有著他這個年齡的很多詩人們所不具備(或喪失掉的)的藝術敏感和追求精神。他的心仍很年輕,他的思路和想象力仍很活躍。他有意在詩中追求一些獨特的表達和新奇的意象,如《星空》“誰將碩大的花盤擎起/億萬;ㄗ验W爍光的密語”; 他不斷地磨煉著他的語言,并不時地帶出一道道寒徹的鋒芒,如《梵·高的向日葵》“就持著秋風的鋼刀/取下誰的首級”,等等。

      可喜的是,天靖的詩在寫法上很真率,也很自由,他沒有畫地為牢。他的詩多屬“有感而發”之類。他不僅把所見所感所遇都化為詩,而且總有讓我們喜悅、甚至驚訝的東西。他的一些有關繪畫和音樂的詩也頗有新意,如《莫奈:印象·日出》的結尾就不同尋常,讀了讓我們暗自驚心。在這部詩集中,也還存在著水平不齊,有些詩缺乏醞釀、過于匆促等問題。但是他已有了自己堅實、自覺的追求。他在藝術上的積累和功力也預示著他在未來的發展,或者說,他的詩正從他自己的根部而非別的什么地方生長出來。

      (《你成為你詩歌的獵物》李天靖/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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