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無聲告白”相比,我更喜歡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的直譯:我不曾告訴你的一切,似乎包含更多的未盡之意。
“莉迪亞死了,可他們還不知道!遍_篇就上演的死亡,將故事從懸疑軌道扭轉,作者規避了抽絲剝繭的偵破情景,著力揭示人的隱秘情感。以幾位家庭成員尋常生活的展現和對莉迪亞死亡反應為軸,不斷疊加人物前史。讀者逐漸發現,幾乎每個人的每一條線索都指向莉迪亞的死亡,是一種合力作祟。
《無聲告白》的成功,卻讓我想起高中課堂上的化學方程式,反應物、反應條件、催化劑、生成物都在作品里一一對應,兩個必要原則:以客觀事實為基礎;遵循質量守恒定律,也被作者寫得恰如其分。而我卻像一個目睹著必然會發生的化學反應的孩童,失去了探索的樂趣。
和那些站不住腳的故事相比,伍綺詩把小說寫得令人信服,可強大的必然性也切斷了作品的另外出路。她的每段敘事都繃在弦上,拉弓、發力、射中目標。擁有這般清醒的意識和強大的掌控力,才使得不到300頁的作品能處理種族、性別、家庭、性取向、成長、自我認同等諸多問題。
作者精心調配出的人物個個性格鮮明:丈夫詹姆斯是黑頭發、黃皮膚、不合群的華裔教授,頂替了鄰居兒子冒名來到美國。盡管娶了白人女性為妻,卻沒有擺脫種族自卑,他想要的不是“與眾不同”而是融入人群。妻子瑪麗琳剛好相反,她平淡無奇、缺乏特色,母親是家政課教師;她想要打破女性持家的宿命,和男人們一起從事科學研究,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與眾不同,可這一切因為過早陷入家庭生活而未能實現。成為母親后,她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莉迪亞身上。長子內斯聰明早慧,對沉悶的家庭生活感到厭倦,想要盡快走入大學。大女兒莉迪亞是家庭核心,卻性格孤僻,在父母矛盾的教育理念中掙扎,母親的望女成鳳和父親對她融入正常秩序的期待,使得她陷入兩難。小女兒漢娜則是被忽略的對象,喜歡躲在角落里,卻對一切洞若觀火。
可這并非現實里活生生的人物,連人物關系也經過嚴格配比。詹姆斯和瑪麗琳的結合完全是出于對彼此的 “誤認”,而這種比例剛好的“誤認”充滿人為痕跡。在大學課堂相遇,“她的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說:‘他明白什么叫與眾不同’”,而詹姆斯愛上她的原因卻是“因為她能夠完美地融入人群,因為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普通和自然”?释嗤团c眾不同,將這對東方男性和西方女性嵌合在一起,背后折射的是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他們渴望從對方身上實現的關于自身的想象,甚至壓倒了愛情。當兩人擁抱時,“他恍然覺得,是美利堅這個國家對他敞開了懷抱”。他們之間不是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慢慢滋長的感情所吸引,而是被一種可以一眼識別的自身所缺乏的特質吸引,這種特質隨著關系的不斷深入,又漸漸被發現是一種“誤認”,從而產生危機。伍綺詩精心搭配著種族和性格元素,將人物鑲嵌在一起,但也導致太過鮮明的二元對立,東方VS。西方,個性VS。平凡,教授VS。家庭婦女,按部就班VS。打破傳統,連對待子女的教育問題也是截然相反。過于清晰的設置,使得人性之間的幽深處得不到挖掘,一切只源于成長環境所造成的迥異和作者內心深處指向明確的二元設定,而人物自身的光芒被掩蓋,像是作者的提線木偶,被牽引著運動。
為了使這些二元對立成立,作者把故事的背景設置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美國對移民態度保守,并無太多華裔家庭,婦女權益也有待爭取,而這些問題在隨后的發展中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決!80后”伍綺詩把故事設置在自己尚未出生的年代,并用報紙、出版物、新聞等時間標記物加以強調。因為只有在這個時間段里,整個故事才得以成立。對于美國社會的展現,作者只能展開想象,她在采訪中坦陳并未遭到過太多歧視,細節來源于她的家庭或身邊人的遭遇,對歧視者并未親自調查,只是依靠轉述和想象。這樣造成的問題是,種族歧視在這部作品中太過引人注目,黃皮膚成為無處不在的“符號”,充滿了西方對東方的“誤讀”。莉迪亞在幼兒園就遭到伙伴的追問:“中國人有肚臍眼嗎?”在她死后,對于警察的調查結論,瑪麗琳脫口而出:“如果她是個白人女孩,他們就會調查下去!边@證實了詹姆斯一直以來的恐懼:“內心深處,她還是會給所有事物貼上標簽。白種人和非白種人,正是這些標簽讓世界面目全非”。更為外露的是,瑪麗琳歇斯底里地說道:“我知道怎樣獨立思考,你知道,不像某些人,我不會對這警察叩頭!边殿^這種帶有東方儀式感的行為,讓詹姆斯眼前浮現出“一群頭戴尖頂帽,留著大辮子的苦力趴在地上。唯唯諾諾,奴性十足”的模樣,導致他離家出走,在華裔助理身上尋找慰藉。這種蔓延到家庭內部的歧視反而成為吸引西方讀者的原因,他們樂于見到被歧視者書寫自己的迷茫感受,以驗證對這一族群的想象。
還有瑪麗琳對于傳統女性觀念的反叛,她天資聰穎,本應成為出色的醫生,卻因懷孕放棄學業,也曾通過離家出走重拾理想,又被懷孕拉回到瑣碎的家庭生活。她一次次的碰壁,展現了傳統女性與命運抗爭的失敗過程。只有在上世紀70年代,這些議題才得以成立,作者將人的困境簡單歸因于社會環境的歧視,而這種歧視又反過來影響人物命運,這種手法更像是傳統現實主義的復歸。但如果不是刻意將背景定格于此,施加巨大的社會壓力,作者是否還有能力描繪一個發生在當下的女性命運掙扎?至于作品中少年杰克對于內斯的同性情誼,更像是一種點綴。
《無聲告白》里,一切都是必然作祟,太過精巧的編排都指向那個必然發生的死亡,題目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的未盡之意被消解。但就在我們要目睹反應物誕生時,試管里終于傳出一聲爆炸——莉迪亞放棄自殺:“她明白了要怎么做,如何重新開始,從頭開始”,可這爆炸來得太晚又稍縱即逝,如同燃過又墜在黑幽幽的湖面上。
對于東方讀者,尤其是中國讀者來說,他們從這本書里感受到的是一種共鳴,典型的中國教育方法對孩子天性的摧毀以及在愛的旗幟下令人窒息的家庭環境和家庭成員的自我迷失,就像書的腰封上寫的:“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痹诰W絡的諸多討論中,讀者更多的是在抒發自己有相同遭遇——在父母愛和希望羈絆下的不快樂。它喚起的是讀者的共鳴,使我們太過有話可說和急于表達,而非真正的思索。
伍綺詩具有出色的文筆,她下筆簡潔,描寫精準,敘事收放自如,在細節上注重鋪陳,使得每個轉折都恰如其分,這些自然有作者的天賦在其中,但同樣也可以經過后天的訓練,而這恰受惠于創意寫作課。伍綺詩從高中起就堅持參加創意寫作和戲劇創作課程,并編輯文學雜志,在密歇根大學進修藝術碩士期間,決心專職寫作。她像一名手藝高超的廚師,將種族、性別、家庭、性取向、成長、認同等元素搭配妥當,烹出一鍋不錯的飯菜。她在采訪里談到:“不管我的故事的主角是否為華人,我試著寫作的是普遍人的生活經歷——家庭、愛和失去。我希望不同背景的讀者都會被其觸動!彼鞔_知道作品的成功與華人身份和種族歧視相關,并且勇于承認,可過于明確的設置讓小說停留在簡單的模式化層面,未能成功地傳達出作者的雄心,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創意寫作訓練的局限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