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詞《菩薩蠻》賞析(鐘振振)

　　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菩薩蠻，詞調名。只表明本詞所配合的音樂曲調，與文義無關。

　　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甘肅敦煌莫高窟石室中發現了大批古代寫本書卷，其中雜抄著相當數量的曲子詞。其寫作時代，約在8世紀至10世紀之間，亦即唐、五代時期。絕大多數是無主名的民間作品。原件大部分于光緒三十三至三十四年(1907—1908)被英國斯坦因、法國伯希和劫取，今藏倫敦、巴黎。

　　發愿，明白說出自己的愿望。敦煌文書中，有大量這樣的“發愿文”。白居易《贈夢得》詩：“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強健。 三愿臨老頭，數與君相見�！币彩敲黠@的例證。

　　休，封建時代，丈夫有特權單方面解除與其妻妾的婚姻關系，此謂之“休”。參(shēn)辰，同“參商”，是兩個星宿的名稱。它們此出彼沒，永遠不會同時出現在一個星空，何況又是白天�！靶菁次茨苄荨本渲械膬蓚�“休”字，前者義為“休妻”，后者義為“罷休”。

　　本篇兩句一換韻，共押兩部韻。上下片一二句“愿”“爛”“現”“面”是一部上去聲仄韻，上下片三四句“浮”“枯”“休”“頭”是一部平韻(其中“枯”字是用方音入韻)。有回環唱嘆的聲情效果。

　　這首詞歷來的注家與論者都認為是一篇愛情的誓言。這一判斷的基礎，是釋“發愿”為“發誓”，并統一將詞中的三個“休”字釋為“罷休”。這似乎也說得通。但唐、五代文獻中，“發愿”最常見的義項還是陳述個人的心愿；而三個“休”字都用作“罷休”，從修辭學的角度來考量，也顯得笨拙。

　　筆者認為，本篇當是一位女子在好合之初向夫君提出的請求：“(你可不敢把我騙！)要休我且等青山爛，等到秤砣浮水面，黃河流水斷了線，參星辰星白天見，北斗掛到天南面。休了我這事兒也沒了斷，(想了斷)，且等太陽出夜半！”倘若夫君有和她白頭偕老的誠意，滿可以接過話茬來發那“愛情的誓言”，不過須改幾個字，語氣才顯得熨帖：枕前“許”盡千般愿。要休“除是”(除非是)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俺�是”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俺�是”三更見日頭�！�—無論如何，細細咀嚼“且待”二字，其口吻都更像是在挾制對方，而不像是發誓者從正面作出的爽快承諾。

　　在詞中，女主人公連珠炮也似一口氣舉出6種永不可能發生的自然現象，作為自己正當婚姻權益的保障。如此潑辣生脆，使我們在宋話本之外，又發現了一位“快嘴李翠蓮”。這在文人詞里是很難見到的，自有獨特的美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