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美學猶如中華文明歷程中水靜流深的大河,豐沛的清流,生動的氣韻滋養和影響著無數藝術家的心靈,對中國當代文學和藝術的創作有著深遠的影響。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就是一部蘊含中華美學神韻的經典之作。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全景式地展現中國當代城鄉社會生活的恢弘長卷,共三部。小說以中國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的10年間為背景,展現了黃土高原上農民生活與心靈的真實畫卷。小說通過中國農村從凋敝貧乏的冬天,走向萬物生長的春天的歷史演變,從社會的轉折與生活的復雜糾葛中,從人物的選擇與內心的矛盾沖突中,以孫少安和孫少平兩兄弟為中心,刻畫了當時社會各階層的人物群像,從農民寫到了干部,從鄉村寫到了城市,從雙水村寫到了石圪節公社,從東拉河寫到了中國農村,從黃土地上農民真實生活中面臨的困惑與希冀,挫折與追求、創新與堅守、愛情與親情、痛苦與歡樂中,描繪出了中國普通勞動者的人生追求與生命軌跡,日常生活與社會變革中的矛盾沖突紛繁地交織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時代歷史進程中所走過的艱難曲折的人生道路。
路遙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全景式地刻畫黃土地上農民在時代嬗變中的內心世界與命運沉浮,從農民的生存境遇中關注中國的現實,思考中國的問題,真正做到了為中國大地上大多數讀者寫作,這是路遙作為一個中國作家的自覺意識,是他堅守的文學理想,也是中華美學對他的文學觀念和人生理念的影響和塑造。
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展開了兩個層面的歷史,既有社會發展變遷的宏大歷史,也有個人命運轉折變化的個人歷史。路遙將黃土高原上農民個人命運的轉折放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展開,關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普通人的命運與內心世界的波瀾,小說成功塑造了個性鮮明的人物,同時也讓讀者看到了時代嬗變的過程,這樣的小說既有深度,也有厚度,既視域開闊,也綿密厚重。
小說的情節主要圍繞著雙水村幾個農民家庭,兩代人在10年間的人生起伏和命運變化而展開。孫玉厚是一位堅韌忠厚,樸實勤勞的父親形象,田福堂是一位理性上審時度勢而個性上又執拗固執的父親形象。在孫玉厚的身上有《創業史》中梁三老漢的影子,而田福堂的身上有“蛤蟆灘第一能人”郭振山的影子。他們是小說中塑造的第一代農民的形象,如果說孫玉厚身上更多地積淀了中國傳統文化、倫理道德與審美傾向對他的影響,那么作為村支書的田福堂身上更明顯地流露出1949年以后的當代文化和意識形態對他的塑造,他們的不同個性構成對比,豐富了那一代農民的形象。如果說他們那一代農民的人生中承載著這個時代的過去和現在,那么小說的主人公,孫玉厚的兩個兒子,孫少安和孫少平兩兄弟的人生中,不但承載著時代的現在,同時正在展開這個時代的未來。
他們都是黃土地的兒子,他們的青春遭遇了時代的裂變,他們對各自的人生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少安更多地代表傳統農民對鄉土的堅守,他想在改造黃土地的同時,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孫少平是心懷另一個世界的夢想者,他的夢想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尋找更廣闊的世界。這兩兄弟不同的人生選擇寄予著路遙對黃土高原上青年一代的認識與思考,也是他對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的追問:對于黃土地的堅守與放棄;家族責任與個人發展;繼承與創新;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系;設計這兩個人物不同的選擇,顯示了路遙開闊的胸襟和開放的思路,
雖然少安和少平的個性不同,選擇不同,但他們的生命中同樣蘊含著中華美學的精神光亮: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他們都不是命運的寵兒,他們出生在黃土高原,貧困是他們人生中不得不面對的障礙,他們的人生就是陷于現實生活的各種困境,不斷磨礪、不斷奮斗、不斷成長的過程。路遙直抒胸臆,“人生充滿了苦難,在與其不斷的搏擊中,人才會活得充實一些,才能獲得幸福感”。
他們是黃土地上的農民,他們是大時代里的小人物,他們窮且愈堅,不墜青云之志。在路遙看來,只有勞動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強大,才能獲得自我的尊嚴。他給孫少平寫下了這樣的內心獨白:“一個人精神是否充實,或者說活得有無意義,主要取決于他對勞動的態度。這不是說我愿意牛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勞動太沉重了。但要擺脫這種沉重是不可能的。再說, 千百萬人都這樣沉重。你一旦成為這個沉重世界的一員,你的心緒就不可能只關注你自身!
理想和信念永遠高懸于他們心靈的天空,中華傳統美德和審美精神照耀著他們的人生旅程。失敗、苦難、貧困、追求、突圍、堅持,是他們生命力的證明。自強不息,是他們面對自我的準則,讓他們體會到生命在挑戰自我,發展自我中的力量,而厚德載物,是他們處世的原則,讓他們更深切地體會到愛與付出讓生命充滿了溫暖與和諧。
親情和愛情是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不斷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重要動因,是小說中人物內心矛盾沖突的主要線索,也是他探究人性深度的重要層面,更重要的是,小說在對親情和愛情的描寫中,特別在對愛情的細膩抒寫中,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最生動地體現著路遙式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現實主義的深邃目光和理想主義的詩意光芒的鮮活對接。
看了《平凡的世界》后,也有人認為路遙不懂女性,其實路遙在女性的身上寄予了最純美的愛,最詩意的理想,最動人的溫暖,最傳統的審美。田曉霞、田潤葉、秀蓮,她們像田里的禾苗一樣清新樸實,又像天邊的云霞一樣瑰麗動人。中國傳統美學強調美與善統一,而路遙正是以中國傳統美學的風范來塑造女性形象的。田曉霞、田潤葉、秀蓮這三個女性形象體現了美與善的統一。
1986年的春天,在洛川采訪的路遙的弟弟接到了《延安日報》轉來的電話,說是路遙讓他速回榆林,等他趕了300公里的路程到了榆林,見到路遙時,路遙哭著對他說,“田曉霞死了……”這個真實的細節充分說明了路遙筆下的田曉霞對于他來說是多么重要,那是他心中的女神。
其實在路遙的筆下,整個雙水村人物關系始終處于中華傳統文化的氛圍中。雙水村崇尚父慈子孝、尊長有序、和睦友善、先義后利、通情達理的倫理秩序。當潤葉和潤生的愛情遭遇父親的強烈反對時,父女、父子之間也有沖突,但是始終沒有出現敵對與決裂,相互理解讓矛盾緩解之后,父女和父子之間依然充滿著血濃于水的親情,雙水村雖然也有過階級斗爭的風風雨雨,但父老鄉親的內心始終積淀著傳統美德和中華美學的底蘊,經歷生活種種波折和考驗后的人倫親情依然如黃土高原般穩定而厚重。
當時代的春風還沒有吹過黃土高原的嚴寒和貧困的時候,當時代的裂變給他們帶來新的希望和新的困惑的時候,黃土高原的農民們始終守望著呈現出中華文化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精神家園。他們的生命深深地植根于黃土高原,他們的心靈深深地眷戀著中國傳統文化,中華美學精神的沃土。
《平凡的世界》意蘊的豐富與深厚,《平凡的世界》與時代風云的緊密聯系,《平凡的世界》持久旺盛的生命力,讓我們選擇了一個最貼切的詞來概括:經典。一個時代與一部經典之間的豐富內涵,足以引發我們重新深入思考,現實主義、為大多數人寫作、中華美學與作品的生命力之間深刻的內在聯系。路遙將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對黃土高原和農民的深情抒寫中,他從容而堅定地選擇繼承和深化柳青以來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他以深邃理性的目光注視著時代的裂變,黃土高原上農民的生活與命運,他以理想主義的詩意呈現著農民的理智與情感,從宏闊的時代主題到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從人物的精神內核到人物的情感方式,《平凡的世界》深深地浸潤著中華審美精神的滋養,小說中透出的中華美學之光如絢麗的暖陽,照徹現代人的心靈。
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不僅僅是《平凡的世界》中少安和少平的人生準則,更成為現實生活中不放棄夢想的普通人堅定的人生準則,少安和少平在底層的平凡生活中,不息奮斗,改變自己的命運,追求不平凡的生命價值和意義;底層與奮斗,理想與現實,勞動與詩意,苦難與超越,他們的情感與理智,他們的意志與力量,他們的人生軌跡給當代人提供了精神能量和心靈滋養,也使《平凡的世界》歷盡30年的風云變幻,依然熠熠生輝,照亮人們探尋人生、不斷前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