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作家而言,保持敏銳的神經尤其重要。敏銳的神經之于心靈,猶如根系枝梢之于參天大樹,在上可以觸摸到清風玉露月色星輝,往下能夠探尋黑暗土壤的秘密和小生命的私語——哪怕是世間最細微的變化,也像一場風暴。讀月下的小說文字,仿佛是在破解心靈的迷宮。曲折,幽暗,繁復,充滿知識和智慧,但又不是純粹理性主義的機械,而是每一個語句都帶著溫度和質感;蚴亲茻岬,或是冰冷的,或是溫軟的有氣息的,仿佛來自神經末梢的體驗或幻覺?傊,她不是靠知識來寫作,也不滿足于文字游戲,而是企圖搭建心靈的迷宮,以超驗和審美來對抗庸常的生活。
博爾赫斯說,一條大河是水的迷宮,叢林是樹木的迷宮,城市是街道的迷宮,圖書館是人類思想的迷宮。月下則以敏銳的內心構建了月下的文字迷宮。也許人類的心靈本身就是一個迷宮,月下只是將那些從神經末梢滾落的語句排布在了紙上。就像一位驕傲的公主把珍珠寶石肆意拋灑出去,任其彈跳出一片又一片華美的光芒。讀慣了故事情節呈線形發展的讀者,大概會對月下的寫作技巧感到驚異。畢竟熱愛迷宮的人,大多都有相當高的智商和審美水準。她打破故事的時序,不斷插入內心的獨白和對往事的回憶,使正在推進的故事和已經過去的故事交叉在同一感覺層面上,讓作品處于一種亦夢亦幻的氛圍中,仿佛時間凝固成了一幀一幀的電影膠片,往復播映。
月下的小說的語言當然是母語,卻又似乎帶有某種非母語的特質。想必受過西方文學、尤其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其語言的質地不但隱約折射出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的影子,而且多少映照出尼采、弗洛伊德、榮格和柏格森的神采,不妨說是文學、美學、哲學和心理學的混血兒。不過她并非西方文學的追隨者,而僅僅從中汲取營養,力圖創造出屬于自家風格的作品。
與此相關,月下小說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偏重于心理感受。從心理而感覺,以感覺觸及時空、山川、人物、動物,以此營造出近乎迷幻的藝術氛圍。人性的扭曲、壓抑都被拋擲在荒誕的現實中。
例如:“清秋有氣無力地躺到床上去,等待黎明的一線曙光。路燈的光像一團團黃暈洇濕了窗簾,混沌且曖昧。風在盲的夜里嗚咽,張牙舞爪的樹枝在窗上影影綽綽,像獸的影子。她別過頭去,不想做噩夢。遠處一聲火車的嘯鳴。她睡著了!(《人和貓一樣寂寞》)
類似的氛圍營造方式的例子還有很多。將感覺嵌入現實,或將現實融入感覺,二者幾乎達到了天衣無縫的程度。應該說,月下非常在意表達的精準度,精挑細選的語言,力求在華美之中呈現語言的力度。好比高明的將軍,巧妙安排一兵一卒,推出風雨不透堅不可摧的陣列。
與此同時,作者對美的要求也達到了近乎偏執的程度,不時打破裝滿珍珠的翡翠瓶,讓華美的語句滾落一地。
此外,作者在濃墨重彩勾勒人物內心和荒誕變形的現實時,并未忽略故事架構,具有高超的故事設計技巧。她通常先在故事外部留出一個宏大的輪廓。輪廓有時候是若隱若現的,有時候干脆是一片空白。而后開始花大力氣排布精密的故事內核,懸念迭起,出人意料,似乎要將一個有無限可能性的故事關進密不透風的小環境內。最典型的是 《風住塵香花已盡》和《月白》這兩篇,《風》將故事收緊在宮廷,《月》將故事集中于豪宅。
《月白》背景是兩座大宅,一座宅子是荒草叢生形同廢墟的蒼家老宅,一座宅子是桃紅柳綠宛若王府的若木之家。某日,一直大門緊閉的荒宅里忽然來了個女人。女人帶著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月白——小說的男主角。男孩成年后,豪宅中的兩姐妹都愛上了他,一個是天真活潑的扶桑,一個是聰明伶俐的扶疏。用她們母親若木的話說,一個聰明得可厭,一個天真得可恥(事實證明她對自己的兩個女兒都不了解)。月白喜歡的是扶疏,又不拒絕扶桑。未來的岳母為他牽的線是扶桑。遵從未來岳母的意愿,他不但能獲得美眷,還能繼承家產,從而恢復自己已經敗落的家族。其實,若木對月白懷著刻骨的仇恨。準確說來恨的是月白已經去世的父親,現在轉嫁到了月白身上。她為月白和扶桑牽線,不過是為了證明她能控制這一切。然而,人也許可以通過手腕來掌控現實,卻不能掌控自己的心。她萬萬想不到,她自己的女兒扶疏會殺了她,隨后扶桑又槍殺了扶疏……而月白并沒有為扶疏報仇,甚至對命運沒做任何反抗,他接受既成事實娶了扶桑。多年以后,月白已經白發蒼蒼,兒孫滿堂,蒼氏家族也早已恢復了聲望,而對門卻成了廢宅……作品設置了很多懸念,月白的父親究竟因何入獄,他與對門豪宅內美麗的女主人若木有過怎樣的戀情?月白的母親究竟是因何而死,是被若木謀殺的嗎?扶疏死后,月白是怎樣接受扶桑的?沒有講述的故事太多了,這是一個濃縮了巨大外延的作品。
從表面看,這是大概發生在清末民國年間的家庭故事。而就家庭倫理和人性而言,永遠不存在過去與現代的問題。作為母親,若木愛自己的兩個女兒——扶疏和扶桑,但這個愛不過是出于一個天然的前提,即她生了她們。拋開愛的血緣屬性,若木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女兒,似乎也沒打算了解她們。她對她們好,不過是想把她們當做實現自己目的的工具。同樣,承擔恢復家族事業重任的月白,難道就沒有利用愛情和婚姻達到現實目的的嫌疑嗎?作者在這里把人性的虛偽、自私乃至扭曲刻畫得淋漓盡致。
無需說,文學的目的主要不是為了解決問題,也很難解決現實問題。但它可以深入人的靈魂,把人性剝開,讓人發現美與愛、善與惡,及其根源所在。月下作品中的人物,是棲居在一層層霧后面的,是不完美的,甚至是殘酷的,丑惡的,但其中有文學的真實,一如文字迷宮中的米諾陶洛斯那個牛頭人身的怪物,具有人(善良)和牛(扭曲)的二元性。
(《蛀空》,月下著,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