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瑾反映汶川地震的長篇小說《天乳》將新現實主義的真實性與批判性抬升到了一個新高度,其充滿奇異的想象和令人驚嘆的細節,將浪漫主義氣息融入到真實具體可感的反映災難的文學圖景之中,具有力透紙背、催人淚下的文學力量。
《天乳》以冷靜的視角與客觀的態度對汶川特大地震與災后恢復重建的宏大史實進行了生動再現。小說以極重災點川北青川縣東河口村為故事發生地,以樸素、凝重而又充滿靈動的筆調,真實刻畫了袁水兒、范玉璽、老村長、麻牛、菊芬、肖雨等眾多人物形象,生動再現了那場大災難給災區人帶來的巨大傷痛和災區人民奮力抗災自救與災后重建的人間奇跡,在交集著各種復雜感情矛盾與人性糾葛的故事敘述中,展現了災區人民亮劍拼搏的頑強精神與時代正能量。
作家把筆觸深深根植于一個小山村的普通民眾,以小見大,折射出整個民族乃至人類面臨災難時的復雜人性和災后艱難的人性復歸。作者在真實反映災難主要事實的同時揭露社會現實和人性的陰暗面,讓小說更具強烈的悲壯色彩。無論是大災面前的人性怯弱、生命在利益面前的道德淪喪、特殊環境里的人情冷暖,還是基層官場的權利運作、災后重建中的急功近利……在對現實生活客觀、素樸、哀惋的具體描寫中,小說自然流露出作者關切民眾的思想傾向和感情愛憎。作家打破了非好即壞、非善即惡、非此即彼的二元價值判斷,游刃有余地刻畫出人物性格的多重性、變動性和復雜性,是人物性格的真實流露和自然表現,也是復雜人性最具文學沖擊力和善惡解剖力的美學呈現。
小說將大地震及其災后重建的故事集中在川陜甘結合部的一個山村小社會里,并把整個中國鄉村的諸多矛盾與利益沖突濃縮在這個點上,同時將社會各階層人物交融一起,充分顯示了作家的現實主義態度和對農村當下現實的關切。小說不只一次地通過故事與場景描述來反映現實鄉村中那些惡劣的環境和生態破壞,并通過理性的夢想重塑告訴讀者,應該如何把握中國鄉村的未來走勢。
《天乳》在鮮明表達作家明確的文學意向與釋放社會正能量的同時,更加注重作品拷問人性的反思性和揭示人性的超越性!短烊椤繁荛_正面的大歌大頌,在細微處呈現地震與災后的悲愴實景,以文學的視角細致描寫、挖掘特大災難帶來的心靈傷痛與人性扭曲。作家鮮明地表達出一種思想:大地震奪走了同胞生命,毀壞了秀美家園,但更叫人憂慮的卻是其毀損了災區人的人性,造成了根脈斷代。作品沒有回避災區群眾人性的脆弱和災區土地上的善惡較量,在赤裸而深刻的人性解剖中宣揚自己的生命主張,把大災里的人的復雜人性與本能表露得淋漓盡致。小說在幾條故事主線中交替穿插著看似畸型實則動人的愛恨糾葛、人性較量,不斷進行著對那個特殊時段里的人性的解剖與心靈拷問,希冀通過作品完成對災區人民的夢想重塑與心靈重構。
此外,小說把人性主題放大到整個山鄉生靈群體,深刻揭示了人與獸性靈相通的敏感地帶。大地震讓受災山區的生靈受到了滅頂的心靈毀損與精神創傷,通過歲月的醫治,慢慢開始有了難得的野性復原,給讀者帶來一種“救災與物質重建相對是容易的、而心靈重建與災后人性復原卻是異常艱難”的震撼與思索,飽含著作家對災后山民命運的憂患和思考。
大災過后,人們開始忙碌著重建家園,但要真正重塑起災區人的夢想新家園卻是異常艱難的。春葚和云豆在泥石流中喪生后,新寡菊芬不吃不喝、近乎癲狂,她不斷上訪只想為自己的男人爭得一個“烈士”的名分。為了給春葚立烈士碑,菊芬當著眾人的面高聲對范玉璽承諾:“只要你答應給我男人立碑,我菊芬情愿嫁給你!边@是災區人在尋找災后出路的一種命運的吶喊,何等辛酸又何等豪邁。
災后山村的出路,不僅是物質家園的重建,更是精神和夢想的重塑。小說把作家苦苦尋找而得來的重建出路無聲無息地根植于故事情節之中,讓災區生命更富有希望。為小說注入具有審美氣息和文學張力的詩情畫意,小說引用了很多凄美的詩歌片段,如表達肖雨與天虹之間有緣無分的愛情:“不敢企盼窗外的微明/不敢觸摸三月的體溫/我好怕那灼人的春天/將我這冰凍的臘月溫化”,“轉眼就到分手的秋季/天地間依舊煙雨蒙蒙/你撐著一把紅傘奔走在月臺上/我隔著車窗玻璃淚如泉涌/蕭瑟的寒風刮過來/枯了一路陽光/也枯了我寸寸柔腸……”流露著忍痛割愛的無奈。
同時,作家對人物的遭際也以詩化般的場景加以渲染。肖雨與天虹為數不多的幾次遇見,總是充滿詩意,不僅因為他們都是詩人,共同組織了蘭心詩社,更主要的是他們有真正的詩人情懷與夢想。無論是火車上香女偶遇、月亮峽詩會逃險,還是蘭心詩社幽會與花海里的兩情相悅,就連大地震后的災區尋親都充滿著靈動和浪漫色彩。
新現實主義小說不僅要揭示現實矛盾、困境和人性的復雜性,而且應將現實放在歷史的脈動中加以追思、反思、沉思,使現實生活圖景顯示出歷史的厚重與思想的深沉!短烊椤诽貏e注重對天乳寨人的民風民俗描寫,使災后重建生活的描寫十分生動而又異常鮮明地烙上了地域文化的印記,展現出站立在廢墟上的人們走向新生的執著情懷。
《天乳》的故事發生在自然資源和民俗文化極其豐富的川北地區,小說對川北自然生態與文化特色,對獐子、扭角羚等靈獸的生活習性,對石工號子、祭梁段子的特別描述,讀來讓人倍增見識與趣味!短烊椤分忻鑼懜嗟氖怯嘘P喪葬的細節,不僅增添了小說的悲傷氛圍,同時更體現著一種對逝去生靈的尊重,反映了作者對未來的希望和重生的憧憬。報喪、辦夜、坐夜、參靈、唱祭、發喪、送葬、丟買路錢,包括頭七、遷墳等,無不構成了川北地區一套完整的喪葬習俗與風情畫,同時也增添了災難題材作品的悲郁氣氛和悲憫色彩。
小說中川北民俗的大量運用是災難小說悲愴情節的需要,也是小說力求文化根脈傳承的體現。小說通篇貫穿著作家“根脈傳承”的情懷,這根脈就是人脈。哀悼日那天大雨滂沱,村民們還沉浸在悲痛之中久久不愿離去,老村長嘶啞著嗓子在廣播里喊:“我們的親人都走了一大群,我們得好好活下來,天乳寨的根脈還要一代一代往下傳!”歷史根脈是一種民族精神和文化本源的傳承,小說結束時特別回應了這根脈傳承的希望所在:“通陰觀桃花洞穴前人工打鉆的石泉井出水了,酒杯粗一股泉水直往外冒;菰(蔡仙姑)陪著女道長立即到道觀正殿上了一炷高香;菰凑f,乳房好比是女人的天,要是沒有了乳,那這個山寨還能一帆風順嗎?道長說,天乳寨神泉再現,我們今后就叫它乳泉吧!”
在大家的支持下,經過天乳寨人自力更生的艱苦奮斗,災后鄉村鳳凰涅槃。這場人間煉獄般的災后嬗變是一抹永遠的傷痛,更是大山命運中的一場偉大洗禮。鄒瑾將這段特殊歲月的壯麗篇章呈給了時代,也必將成為記錄汶川特大地震史事的寶貴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