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杰出的俄羅斯文學翻譯家草嬰先生幾日前遠行。受他教誨多年的陳建華教授哀痛之余,更多以理性態度深思草嬰一生,并指出,在如今略嫌浮躁的譯風面前,我們有必要重溫包括草嬰先生在內的前輩關于翻譯的見解,有必要認真研讀那些將文學翻譯視作生命的翻譯大家的翻譯力作和力透紙背的文品、人格。
雖說早知草嬰先生臥床多年,近來情況不佳,但獲知草嬰先生去世的消息,還是感到突然和難過。
先生是我敬仰的長者。我雖是晚輩,但因專業的關系,與先生有過多年的交往。記得改革開放之初,草嬰先生成為我當時就讀的華東師大中文系最早聘請的兼職教授。我的研究生導師倪蕊琴教授主攻托爾斯泰研究,與草嬰先生很熟悉,35年前她就請草嬰先生為我們開設“文學翻譯”課程。此后數十年,草嬰先生一直關注著華東師大俄蘇文學專業的發展,直到晚年。記得2010年,先生已88歲高齡,那一年的11月份,他還在夫人的陪同下,坐輪椅來到我們學校,上午和下午參加了兩個會議。一個是紀念托爾斯泰逝世一百周年的學術會議。在會上,先生作了長篇發言,談到了托爾斯泰的藝術成就、人格力量和人道主義思想,也談到了他翻譯托爾斯泰作品的體會。先生說得很動情,也很深刻。另一個是我主編的《外國文學鑒賞辭典大系》15卷的出版座談會,草嬰先生是該套叢書的顧問。這也許是先生最后一次外出參加學術活動。據藍英年先生回憶,一個月后的圣誕節,他去探望草嬰先生時,先生已經不認識人了。
草嬰先生是一個把自己的精神血肉融入翻譯事業的不平凡的老人。草嬰先生的翻譯成就已經為人熟知,這里無需贅述。紀念先生自然離不開談他的翻譯理念。記得1980年的秋天,先生在“文學翻譯”課上就闡明過他的翻譯理念。在先生看來:“文學是創造性的工作,文學翻譯是再創造的工作,也是一種藝術工作!薄皟炐愕奈膶W翻譯要做到讓讀者 ‘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薄耙3帧笪丁,反對 ‘洋腔’!薄耙浞肿鹬卦鞯娘L格,同時譯者也要有自己的風格!薄胺g理論應該‘百家爭鳴’,翻譯實踐應該‘百花齊放’!
當然,先生也談了他在俄羅斯文學翻譯中的心得體會,涉及了一系列在文學翻譯中常常會遇到的具體問題。那年,草嬰先生才50多歲,盡管經過“文革”煉獄般的磨難不久,講臺上的草嬰先生依然精神矍鑠,他給自己設定的譯出托爾斯泰全部小說的宏大計劃也才起步不久。但是作為翻譯家,他的翻譯思想已經成熟,他的翻譯技巧已到達爐火純青的境地。他生動的闡述,對于關心文學翻譯和喜愛俄羅斯文學的聽眾來說,無疑是接受一次翻譯藝術和人格魅力的洗禮。
草嬰先生始終把自己的翻譯工作與社會、人生聯系在一起。他在不同的場合一再強調:“我從事翻譯工作,不單純是為了翻譯而翻譯,也不單純是為了翻譯文學作品而翻譯文學作品!薄拔膶W翻譯是文化交流的一部分,要有益于中國的現在和中國的明天!边@是一種使命感。這種使命感在他年幼時已經萌芽,當年身為醫生的父親的愛國情懷和人道精神給了他潛移默化的影響。在風雨如磐的舊中國,“憂國憂民的心情和追求真理的朦朧意識”使他接近了俄羅斯文學,并在姜椿芳先生的引領下,從為《時代》周刊翻譯稿件起步,逐漸走上翻譯道路。他的第一篇文學譯作是普拉多諾夫的小說《老人》,發表在創刊不久的俄蘇文學譯介?短K聯文藝》上。從此以后,草嬰先生歷經風雨,幾十年筆耕不綴,以他的勤奮、堅韌、才華和社會責任感,實現了“為中國讀者介紹些優秀的俄蘇文學作品”的愿望。
草嬰先生是中國俄蘇文學翻譯家群體中的一員。從草嬰先生身上,可以看到優秀的文學翻譯家的翻譯工作是與人格的力量關聯著的。俄蘇文學在中國的翻譯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乃至整個現代文化的演進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從譯介學的角度的看,翻譯不僅僅是一種文字上的轉換,更是一種文化層面的再創造。譯者選擇哪些文學作品作為翻譯源,在何種程度上對這些作品作何種向度的再創造,都是由譯者的人文品格決定的。能否在文學翻譯活動中堅持自己的文化理想,這一點最能體現翻譯家的人文品格。在百年中國俄蘇文學翻譯史上,不僅有魯迅、瞿秋白、茅盾、巴金這樣的具有作家或革命者身份的翻譯家,有耿濟之、汝龍、草嬰、滿濤這樣的將俄蘇文學翻譯作為自己終生事業的翻譯家,更有無數以這樣或那樣方式參與了俄蘇文學翻譯的譯者。百年來何以有這么多學人獻身其中?他們的文化造詣與翻譯成就的關系如何?在翻譯過程中又是哪些因素發揮過至關重要的作用?譯者的人文品格與俄蘇文學在中國的歷史命運之間的關系如何?在中國當下文化格局中如何體現譯者的文化理想?這些都能引起人們深刻的思考。也許,在如今略嫌浮躁的譯風面前,我們有必要重溫包括草嬰先生在內的前輩關于翻譯的見解,有必要認真研讀那些將文學翻譯視作生命的翻譯大家的翻譯力作。
草嬰先生的夫人盛天民曾經這樣談到草嬰先生的筆名:“剛開始翻譯,老伴就起了‘草嬰’這個名字,這出自于白居易的那首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翻譯了70年,他說,希望世界郁郁蔥蔥、一片綠蔭。我想起碼他是無愧于讀者,也無愧于‘草嬰’這個名字的!辈輯胂壬鸁o愧于讀者,無愧于時代,并將為后人所銘記,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前幾年我讓一位研究生以草嬰先生的翻譯藝術為題做過一篇學位論文,文末有段話:“如草之青,如嬰之純,當我們再度審視草嬰走過的翻譯生涯和人生道路時,透過歷史的長廊,我們感受到一種時光的沉重,同時也看到了一種穿越時光的力量,那是一種從恬淡人生透悟出的人格力量,是一種寬廣而深刻的生命視野!蔽蚁搿叭绮葜,如嬰之純”,它表達的正是先生的翻譯工作與人格的力量的關系,這種精神力量將與他的優秀譯作一起長存。
題圖速寫作者 楊雪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