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與孤獨相伴
瑪格麗特·杜拉斯說,我獨自一人在房間里,花園里只有貓和鳥,寂靜之下,我開始寫作。寫作的孤獨就是這樣,缺了它就無法寫作。寫作的人甚至應該與周圍的人分離,獨自一人與寫作為伴,就不分神,就能聽到內心的聲音,飄忽的靈感也能捕捉,再混亂的思緒也能理清,筆下就有了屬于自己的文字。
杜拉斯所說,是所有寫作人的切身感受。就我的親身體驗和對周圍同行的觀察,寫作者,幾乎都遠離正常的家庭生活,也不遵守慣常的生活秩序,如路遙所說,“早晨從中午開始” 。因為太溫馨的家庭生活,包括太甜蜜的愛情生活,會使寫作者陷于溫柔之鄉,懶得思考,更懶得動筆。
路遙因為忽略家,忽略妻女,才能埋頭寫大作品。他與林達的婚姻不睦,怨不得林達,因為她實際上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但也不能怨路遙,因為他是個真正的寫作者。是寫作對孤獨的需要,離間了他們的感情。他們都是受害者。
周曉楓為了寫作,決定終生不要孩子,而且與老公之間,也是聚少離多,過的幾乎是自由出沒的個人生活。祝勇也曾經說,友情、愛情和親情固然重要,但它的邊界,是不影響寫作。所以,他把病母托付給保姆,與過于束縛他的前妻離異,即便是再婚,也讓妻小在母家寄居。孫郁雖然居家有常,但他手寫之后,夫人打印,他們是寫作的共同體,就與一般的家庭生活有別。
至于我自己,因為父親去世得早,老母需養,兄弟需幫,家小需提攜,家庭負擔很重。又是在職小吏,需忙于事務,不得不履職。世俗因素的交相作用,使我無法與周圍環境分離,便不能與寫作專心為伴。這就造成了客串性質,很難沉下心來搞大作品。創作成績就顯得平庸,作品殊少杰出者。
我的長篇小說《玄武》 ,之所以有較大影響,還獲了北京市慶祝新中國成立60周年文藝作品評選一等獎,就是因為有與環境“分離”的特殊過程。小說的選題在我的心里縈繞了多年,提綱也漸漸成型,遂升騰起一團不可熄滅的心火,若不寫出,神經就會斷裂。便告知領導,請賜時間。領導開明,允。一旦下筆,文思洶涌,廢寢忘食,像有神魔推動。這期間,不理家事,不問親人痛癢,孩子高考也無暇相顧。還吸煙不斷,房中一如著火,家婆嗔怨,也強詞斥責,惹家庭不和。半年過去,終于草成,但母病、妻瘦、孩子高考落榜,自己也奄奄一息,兀生大悲傷,遂在文末寫上一行文字:“艱難困苦,終玉汝于成,百感交集,掩面而泣。 ”
所以我痛感到,大作品的寫作過程,不僅是在孤獨中煎熬自己、消耗自己的過程,更是傷害家人、傷害正常生活的過程。而我,既無掙脫外擾的能力,又內心溫柔,情感脆弱,不忍決絕。所以, 《玄武》之后,不敢動大作品,只寫散文隨筆。還美其名曰:以文為貴,但更以生活為重。
現在看來,能與孤獨相伴,與周圍人分離,是個決絕的行動,背后是強大意志的支撐。巔峰寫作,偉大作品只屬于決絕的人。將心比心,我覺得應該向《平凡的世界》那樣的作品致敬,也應該向“模糊了你我、不以為了不得”的身邊友人致敬,譬如祝勇、孫郁、彭程、解璽璋、王開林、王久辛、邱華棟和周曉楓等。
托翁的真實
讀《外國文人日記抄》 ,給我感覺最深的,是托爾斯泰的生命狀態。
他有很強烈的虛無意識,他在1898年1月1日的日記里寫道:
一事須記:即一切生命都是沒有意義的,除非它的終結是為上帝服務,為上帝的工作服務而使之完成,那是我們不可及的。稍緩我當將這個意見寫出來,現在我很忙亂。
虛無造成了他的死亡意識也很強烈,總覺得自己的來日無多,在每天的日記之后,都要把第二天的日期寫上,然后寫道:莫斯科,但愿我還活著。
托爾斯泰很鄙薄肉體生活,只為精神的完善而活。但他精神生活的出發點,是要為宗教服務,所以他的日記,多說教內容。因為是出自真心,喋喋不休的說教,也不讓人厭煩,感到如果不這樣,就不是托爾斯泰了。
雖然托爾斯泰癡迷宗教,但他還沒有達到宗教的最高境界,他一直在路上,在凡世和進入天堂的窄門之間,不過是個最高級的使徒。這集中體現在他對女人的態度上。耶穌對妓女都講寬容,阻止拿石頭的信眾對其做進一步的傷害。那是個最著名的場景:情緒激動的信眾要對妓女施法,征求耶穌的意見,耶穌蹲在地上,用一塊石頭在地上畫。畫啊畫,大家安靜下來,耶穌也就緩緩地說:“你們當中沒有犯過罪的人,可以拿石頭砸她。 ”人們靜默,最后散去。而托爾斯泰手中的石頭是總也不放下的,他在日記里處處表現出對女人的歧視。信手摘錄幾條,可窺全豹——
——當一個女人戀愛一個男人的時候,她能夠從他的身上看出他所沒有的好處來,但當她不屬意于他的時候,她又不能從別人的意見之外看出他的長處來。
——女人并不用語言來表達她們的思想,而是用語言以達到她們的目的,她們在別人的語言中所搜尋的也是這個目的。
——一個妻子親近著她的丈夫,對他說了許多以前沒有說過的撫愛的話。丈夫感動了,但這只是因為她做過一些淫穢的事情而已。
——一個女人,她只在人家與她有關涉的時候是性子和靜的。一切與她無關的事情,她都不覺得有趣味,而這種事情如果與別人有了關涉,她是要惱怒的。她似乎擔負著(主宰著)一切與她接近的人的生命,好像沒有她,大家都會滅亡。為了一切輕微的責難,她會侮辱每一個人,但在十分鐘之后,她立刻就忘記了,而且一點也沒有懊悔。
在托爾斯泰眼里,女人是弱智、功利、淫蕩、狹隘和任性的劣等人種,大可不必平等待之,更遑論尊重和憐愛。
令人吃驚的是,強烈的宗教情結,使托爾斯泰陷入巨大的內心糾結之中。雖然他也認為寫作是他精神生活的存在方式、是他接近上帝的根本途徑,但是他面對工人、農民、奴仆的悲慘生活,又覺得寫作是一種“有閑” ,是一種“罪惡” ,于是他既想寫,又反對寫。
他說:
——我不能寫作時,我覺得痛苦,于是我對自己施以強迫。這多么愚蠢!好像生命是存在于寫作之中似的。實則生命根本不存在于一切身外的活動。生命并不如我之所欲,而是上帝之所欲。沒有著作,生命反而更充實,更有意義,F在我正學著不寫作而生活,我確信能夠做得到。
——我們的藝術,因為它供給了資產階級的娛樂,不僅類似于賣淫,簡直與賣淫沒有絲毫區別。
所以,從日記中,看到托爾斯泰真實的生活狀態:他的生命撕裂,人格分裂,既是圣徒,又是傖夫,偉大與凡俗交并。
這很好。這讓我們有了平常心,能夠從容地做人。
反省小節
與一個司局級官員交談。
此公嗜學,善思考,為人低調謙和,敬業親民,政績不俗,口碑甚好。我們曾在一起出過一套思想文化叢書,他寫的是文史隨筆,品質亦佳。因素有交往,又是切近的文友,所以我們的交談屬推心置腹。
他對我說,我為官清正,不腐不貪,不好色,不愛錢,大處無缺,但總是在一些小節上失控,多有不解。
我讓他舉例。他說——
局級干部也算是高干了,自然要出席一些大場面,譬如赴宴。餐桌上常置備高級衛生紙巾,有圖案,有香味,手感甚好。問題是,每次餐畢,我都會趁人不備,悄悄地多抻幾張,放進內衣的口袋。其實拿走也無用,但就是情不自禁,不知為何。
有時出席文化的會議,人家要贈禮品書,就是裝幀極豪華的那種。這種書多是中外名著,家里和辦公室里已有多種版本,拿到手也是閑置,幾近于無用。問題是,每次人送,不僅收下,而且還叮囑隨從,趁亂多抄走幾本(套) ,如不這樣,就心有不甘,不知為何。
基層官員,因為要下鄉,就有隨手拿水杯的習慣,這已成為官場的一個風景,以至于群眾一見到拿保溫杯的,就能判定他大小是個官。我也是從基層起步,自然也有同樣癖好。問題是,每天下班,臨走前總是從辦公室的飲水機上接滿一杯,再拿回家里。其實一杯純凈水能值幾個錢,但就是下意識地做了,不知為何。
每到放映進口大片,或演出先鋒戲劇,有關單位都要送來觀摩票。人家送票,自然要考慮伴侶和孩子,好讓領導觀看時能攜妻帶子,以增加興致,多說好話。問題是,雖然觀摩票已足夠用,也無特殊需要,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暗示人家多給幾張。如不能如愿,就心情嗒然,不知為何。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聽了他的舉例,我笑著說,這種現象,其實人人都有,說明人性是個復雜的存在,所以,背后的原因,你沒必要刻意追索。而且,這也說明,你雖然是個不小的官,但并沒有膨脹到不食人間煙火,尚有正常的神經,有普通人都有的小缺點,還是一個健康的人。
他說,你這是在拍馬屁。我說,不然。我解釋道——
近讀伍爾芙的隨筆《普通讀者·蒙田》 ,頗有感覺。她說,在整個文學領域,甚至精神領域,
給別人畫像容易,但描繪自己即準確地認識自己殊難。在她的視野里,能自己給自己畫像的,僅寥寥數人,或許只有佩皮斯、盧梭和蒙田。因為世界上沒有比人的內心更古怪、更復雜、更深不可測了。也就是說,人的靈魂,是一種混亂、多變、有缺陷的狀態,要想把靈魂的整個面貌、分量、色彩、內涵、邊界,都能摸透并準確地呈現出來,除了圣徒、天才和卓越的偉大人物,一般人幾乎無法做到。盧梭的《懺悔錄》和蒙田的《隨筆》為什么能穿越時空而經久不衰,就是這些著作,包括所有的思想錄和哲學典籍,其著眼點、立足點都是針對人性的弱點和靈魂的缺點,是為了人的終極完善。而“終極”是最后的目的地,所以完善,是個不斷的過程,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的每一個人,都始終在路上。因此,你我身上的一些小缺點,都屬于人性的正常范疇,不必過分苛責。
但是,我又說道,不苛責,并不意味著就漠視、甚至放任。因為小缺點的量化積累,會導致質變,會釀成大錯,造成大德有虧。所以,要時時自警,懂得自斂和節制。形象地說:人性就如同水性,水緩緩地流不掀泥沙,就貌似清流;但蓄勢待久,成滔滔洪水,就會沖決而出,泥沙俱下,就是災難了。
他表情凝重,對我說道,你這個人到底是一個能談得來的人,既會拍馬屁,讓人輕松,又能善意點化,讓人莊重。我的那幾個“不知為何” ,貌似坦誠,其實是有自我開脫之嫌,需要認真反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