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去世的時候,許多記者問我,他在你心中是個什么樣的父親?這個問題有些不好回答。小時候,我們都在寄宿制的托兒所、學校上學,與父親接觸不是很多。另外,他工作很忙,沒有時間顧及我們。即使這樣,他對我們也是理性多于溫情。比如,小時候,如果不小心跌了跟頭,痛得哇哇大哭,他也一定要你自己爬起來,甚至阻擋了母親伸過來的援手。
上世紀50年代中期,我們經常眼饞地看著有些作家帶著家眷,夏季去北戴河療養。我們一次也沒去過,當然,他也僅去過一兩次。
還有一次,哥哥抱回來一只可愛的小花貓,這只活玩具很快就被我們玩膩了,沒有人再搭理它?筛赣H卻對它百般照顧,還忙里偷閑,給它做貓飯,讓我們心生嫉妒。當階級斗爭的風浪波及各個社會角落的時候,我們開始對這只貓反感了。姐姐周日從大學回來,看見家里還養著貓,覺得這是資產階級作風,就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把貓趕走了。父親回來后勃然大怒,為此也不準姐姐回家,直到兩個星期后才收回成命!拔母铩钡臅r候,我們為此給父親貼了張大字報,批判他愛貓超過了愛我們。
這件事深深地傷害了他。1983年,他為《父母必讀》雜志寫了篇文章,題目是《一個老人這樣回答》 ,提了當年我們給他寫大字報的事,并借題發揮,詮釋了他的育兒方。他說: “關愛不等于溺愛。 ”父母只應該在“適當時機對未成年子女進行適當的啟發和適當的引導,主要讓子女充分懂得生活的嚴峻性,敢跟命運抗爭,不存在任何僥幸心理” 。
他的確是這樣做的。我在農村插隊的時候,雖然表現不錯,但對前途感到迷惑和擔憂,希望去過延安又已經解放了的他,能幫助我參軍。很快,他給我回了一封長信,在我急切地等待著“行”還是“不行”的結果時,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必須充分準備兩三年內安心在農村工作……” 。一句話就把我的心澆涼了。盡管信的后面有許多鼓勵的話,還說“一個人的工作會是千變萬化的” ,“我心里關于你們的問題想得比你在信上寫得要多得多, ……現在寫下的,我相信沒有什么好聽的甜言蜜語,但不會害你們……” 。盡管我很失望,卻也只能面對現實,靠自己的努力去打拼自己的前途。
沒想到,他說的“一個人的工作會是千變萬化的” ,竟很快被他言中了。兩個月后,我就被選調到內蒙古微波總站工作,后來又當了干部、編輯、記者,回到了北京。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再也沒求過他幫忙。哥哥姐姐們也是靠自己的努力,在各自的崗位上取得成績的。
我想,當時父親對姐姐發那么大的脾氣,是因為他覺得貓是弱小者,應該得到保護和照顧。但當時我們沒有這種觀念,那時,我們只崇拜英雄,蔑視資產階級思想。姐姐們最崇拜《怎么辦》里的拉赫美托夫,雖然不曾睡過釘板,也曾枕過笤帚在水泥地上撐過一夜。
其實父親并不是老發脾氣,所以偶然發一次,反倒讓人很難忘。他也經常反省自己,在我五十歲那年,一天他很鄭重地向我道了一個歉。那是我很小的時候,因不肯好好吃飯,偏要媽媽喂,他發了脾氣,揍了我一頓。他為曾有的粗暴向我道歉。我那時還沒有記事,所以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道歉那年,他已經八十多歲了,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把道歉說出口!可見這件事在他心中縈繞了幾十年,也折磨了他幾十年。
在父親走后,記者們的提問讓我回想了許多。我感到,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其實是很幸福的。我們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書,時不時地聽到他放的古典音樂,他從未強迫我們按他的意愿辦事,不過是拒絕了我們的一些要求,也是為了我們好才這樣做的。
而他自己也是個很淡泊的人,世間的虛榮,他一點不要。盡管他當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見過不少世面,也經歷過無數次運動,遭遇過不公,但他仍堅持認為,愛比恨更偉大,希望比失望更有力量。他總能看到飛來的燕子。在作品中用真善美來回報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
他來了,又去了,一生曲曲折折,辛辛苦苦,但是不虛此行。
他天天讀書,總在思考,對世界充滿好奇,有愛有憎,喜歡真實與平等,同情弱小,支持創新。在他快臨近人生的終點時,他僅存的愿望是,多懂得一點真相,多聽見一些真誠的聲音。
他沒有留下遺囑,也沒給我們留下一分錢,但留給了我們享用不盡的精神財富。我們為擁有這樣的父親感到驕傲,我們永遠愛您、懷念您,親愛的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