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著費力回想,我也清楚地記得,我買的第一本魯迅的書是《魯迅論寫作》,那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不厚的書,是從魯迅著作中選編的有關寫作的論述,不是一篇篇完整的文章,而是一段一段的,像“魯迅寫作語錄”。那時候喜歡魯迅的這一段話:“做一件事,無論大小,倘無恒心,是很不好的。而看一切太難,固然能使人無成,但若看得太容易,也能使事情無結果!蔽野阉聛,讓我上小學時的老師給我用毛筆寫出,貼在我家里的墻上,我坐在那張老式的書桌前讀書,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是我的第一幅“座右銘”,也是唯一的一幅;此后,我再也沒有寫過什么自勉自戒的話貼到墻上。
那本薄薄的《魯迅論寫作》哪里能夠包容魯迅的全部文學思想與寫作理念?不過,在那個時代,有這樣一本專門講寫作的書,已經很珍貴了。我把它珍藏著,時常翻讀,好多段落,都能夠背誦了。我上了棲霞師范以后,把這本書隨身帶著。魯迅的書幾乎是那個時代唯一能夠讀到的經典。師范的文藝班沒有印在課本上的教材,我就把魯迅的書當作我自己的教材。我那時候還有過一本《南腔北調集》,是舊版的,封面上有魯迅的頭像。那是村子里的一個比我年齡還小的人送給我的;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拿來的。真的不能把那時候的農村看成文化沙漠。有一回他還借給我一本《子夜》,我看過以后,他急急地要回去了。那本《南腔北調集》,他明確地說不要了,他說他們都看不懂。
那么,我能說看懂了嗎?我看懂了“左翼也要托爾斯泰,弗羅培爾。但不要‘努力去創造一些屬于將來(因為他現在是不要)的東西’的托爾斯泰和弗羅培爾”嗎?文化大革命進入打派仗階段,對立的兩派都在大字報上用了血淋淋的字眼,卻又引用魯迅的話,告訴對方“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可是,誰也不會再想一想“中國歷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翻一翻大部的歷史,就往往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直到現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那到底是文壇特征,還是與民族個性有關?《為了忘卻的紀念》,寫被殺害的青年作家柔石,“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的詩句,“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詩,同時被好多人記住了;可是,那“要寫下去,在中國的現在,還是沒有寫處的”,巨大的孤寂和悲涼,我們還是難以設身處地去體會。
不過,無論我能否真正讀懂,魯迅的書仍然是那個時代我最珍貴的教材,一本薄薄的《南腔北調集》,也是我的珍藏。直到現在,它仍然立在我的書柜里,默默地散發著它獨有的光芒。臨近師范畢業時,我還買過幾本魯迅作品的選編,是那個時代僅見的新版魯迅著作。不管選編者為了那個時代的“戰斗”需要,怎樣選擇,魯迅作品固有的精神是不會被閹割的。不管是“御用”還是“幫用”,魯迅總是魯迅。
我那時候自然不會想到擁有一部《魯迅全集》。1985年,我33歲生日的時候,妻子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四卷本《魯迅選集》,就是灰色的封面,黑色的書名。那是1983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是魯迅著作的選集中最好的一個選本,它沒有了為一個時期的形勢需要而做的痕跡,恢復了魯迅的本色。
我仍然沒有看到《魯迅全集》樣子。我知道,在我這套《魯迅選集》之前,人民文學出版社已經出了新版的十六卷本《魯迅全集》。到了1985年底,我由招遠縣文化館去煙臺參加全區第一屆文代會,在煙臺的新華書店,我看到它了。問一問價格,我心頭一涼,我一個月的工資不吃不喝,還買不下來。而且,店員還告訴我,不全了,沒有第一卷和第二卷。不全,自然是遺憾,不過,如果能把這十四卷買下,也是幸事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次文代會的氣氛鼓舞,同去參加會議的文化館長說,回去每人補貼三十塊錢書報費。證實了館長說的不是戲言,我毫不猶豫,從館長那里先把這筆錢支出,趁著午飯后還沒有開會的時間,去把那缺了一、二卷的《魯迅全集》買下了。那一天下雪,踏著雪扛著書,我回到賓館,心頭是“暖國的雨”,盡管“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著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然而“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終于擁有了《魯迅全集》,盡管缺了兩卷,它仍然是我書柜中最大的一套書,是我的“鎮柜之寶”,是我的“鎮宅之寶”。不必翻開書,單是在書柜前站站,看看那卓然屹立的一套大書,就會感受到魯迅骨頭的堅硬,魯迅精神的力量。此前此后,將沒有哪一套書會像這套書一般,于我具有同等的意義。
在好長一段時間里,補齊《魯迅全集》成了我的一樁心事,也成了我家的一件大事,成了全家的一樁心愿,妻子、兒子都記掛在心頭。那一天中午,正讀初中的兒子放學回來告訴我,書店里有《魯迅全集》一、二卷。我問他,零賣嗎?他說他問過了,零賣,只是沒有紙殼封套。我立刻騎車去書店,可惜第一卷已經賣出,只剩下第二卷了。我自然不會猶豫,立刻買下;貋砗蠖趦鹤,再去書店,看到有第一卷,趕快告訴我。兒子每天上學,總要從書店門口路過。兒子當然不會懈怠。后來的一天,他告訴我《魯迅全集》第一卷來了。兒子的聲音中不乏興奮,他知道這對于我意味著什么。
就這樣,我的《魯迅全集》終于補齊了。后補的第一、二卷全都沒有紙殼封套,封面色調也與我原來的那十四卷不一樣;即便這兩卷,顏色也稍稍有異,不過,它們都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的版本,這就行了。封面不一致,立在書柜里,看上去有一點遺憾,倒也記下了我的《魯迅全集》擁有的一段滄桑。書的滄桑與人的滄桑同質。
翻開《魯迅全集》,封面不一的遺憾就完全消失了。血寫的文字總是一般無二,灼熱燙人。還沒有哪一套書,像《魯迅全集》這樣常讀常新。每一次打開,每一次閱讀,獲得的都是新的感受。魯迅的蒼涼,魯迅的灼熱,魯迅的預見,魯迅的洞悉,魯迅的深刻,魯迅的力量……近現代以來,沒有哪一個中國作家能夠替代。魯迅不僅屬于中國,他也屬于世界,魯迅不僅屬于現代,他也屬于永遠。我的《魯迅全集》,承載著這一切,令我珍愛,我要好好地保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