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蓓佳2008年5月的一天,從上海飛法蘭克福,轉機飛蘇黎世,將近15個小時的漫長折騰,我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步出機場海關。
一個60多歲、衣著樸素的瘦削女士立在接機人群中,手舉一張A4復印紙,紙上是油性粗筆寫上去的歪歪扭扭的三個字:黃蓓佳。我趕緊掏出在國內打印出來的郵箱傳給我的照片核對,一點不錯,短短的褐色直發,眍眼,皮膚干黃因而顯得皺紋細密,卻也有一種隨和、自然、質樸和干練……她就是海倫,接下來的幾天中負責我跟瑞士方面聯絡溝通的中文志愿者。
說起來有點復雜,那年初,我的兒童長篇小說《我要做好孩子》在瑞士翻譯出版。當年3月,一封德文的邀請信輾轉由我的德文翻譯、居住在柏林的芭芭拉女士投放在我的郵箱里。芭芭拉打電話來解釋,是瑞士小城索洛圖恩要舉辦每年一度的“國際作家節”,邀請我作為國際嘉賓出席,除了在作家節上有專場活動之外,節后還要留住幾日,參加當地一些中小學的讀書巡講活動。芭芭拉問我,愿不愿意接受邀請?我當然愿意,瑞士我還沒有去過,何況每場活動都有付費,掙錢旅游,還宣傳了自己的書,好事。
可是問題來了,主辦方對我跟我的翻譯的待遇顯然不同,我可以免費住進他們安排的賓館,芭芭拉不行,她的費用由出版社負擔,所以要盡量節省,趕在作家節開幕那天直接到會場。這樣的話,沒有翻譯,我既不會英文,更不會德文,到了瑞士之后怎么辦?好在,瑞士主辦方凡事習慣找志愿者,在小城索洛圖恩的1萬多居民中,居然找到了粗通中文的海倫女士。
暗號對頭,簡短的相認和寒暄后,我們直接從機場上了開往索洛圖恩的火車,不到一小時,目的地到達。瑞士這個國家真是小,火車旅行也真是方便。出了火車站,我習慣性地四下張望,尋找海倫的汽車?墒呛悰]有車,從車站到旅館,穿街過巷,走的還是古老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海倫的步伐又快,可憐我咯噔咯噔拖著一只大拉桿箱,實在是一副疲于奔命的窘態。走到一半,海倫扭頭發現我力不從心,伸手要幫我。我堅辭不肯。海倫比我年長,又干瘦,將重負轉嫁于人的事情我做不出。
此后,因為我的這本書,在瑞士輾轉過好幾個城市,接觸了好些出版人、作家、老師之后,我才知道,大多數瑞士人是不開車的,幾公里之內一般步行,再長的距離搭坐電車、城際列車、火車。是為了環保,還是瑞士人崇尚自然儉樸的生活形態?我不得而知。反正在瑞士那些精致到如同模型一般的小巧城市里,道路都是細細窄窄、曲曲折折的,道路兩邊也幾乎都是野花野草不事修飾,極其原生態。
60多歲的海倫,漢語學了一年,磕磕絆絆能做到生活自理,便報名當了志愿者,到江蘇徐州師范大學教英語。徐州小地方,老外不多,海倫的面孔讓校門外的小吃攤主們感覺新奇。她每天出校門,在小攤上買吃的,跟攤主們結結巴巴嘮磕,大家都認識了這個長相普通的瑞士老太太。
瑞士教師的退休工資,想必是非常豐厚的吧?反正,徐州師大給海倫的津貼,她完全用不著,統統捐給了甘肅隴東鄉村的一所小學。之間的牽線人,是出生自那個甘肅鄉村、在徐州師大教音樂的年輕老師。海倫天性中有平民化的傾向,她跟貧窮農村出身的年輕老師很聊得來,他們互教語言,結成了忘年好友。年輕老師曾經帶著海倫回老家過春節,住在土窯洞里,使用農村旱廁,搖著轆轤打水,參加鄉村婚禮,總之對于海倫來說,一切都新鮮得不行。海倫為此記了厚厚一本英文日記,我讀過,是那個年輕的音樂老師請人翻譯成中文的,我覺得很有意思。
我在瑞士游蕩的那幾天,海倫請我去她的家里做客。她的先生馮畢仁鶴發童顏,高大、機智、快樂,走路的時候,會像小頑童一樣蹦上馬路牙子,翅膀一樣地張開雙臂,做出走鋼索的種種險態,逗海倫笑得彎腰弓背。她家的別墅不很大,有一個小小的玻璃花房,里里外外透著儉樸。夫婦倆都酷愛中國元素,桌子上墻壁上擺著的掛著的,都是中國的鄉村工藝品,老虎鞋啦,小泥人啦,陜西農村老太太的刺繡信袋啦,琳瑯滿目,大紅大綠,喜氣洋洋。馮畢仁的語言能力不如海倫,每年跟隨海倫到中國旅行,沒學會中文,卻學會了幾個簡單的中國菜,煎炒烹炸都拿得起來。因為我去,馮畢仁特別在中國商店買了一些中國食材,當天中午我們吃的是“馮氏”中國菜,是哪幾個菜,我現在已經忘了,大概是味道實在平常的原因。不過,吃了幾天瑞士的漢堡意面牛排之類,突然聞到中國菜的氣味,還是喜出望外的。
席間說起了他們的婚姻歷程,是很“西方”的一段故事。海倫的父母本是瑞士人,好像是二戰中吧,移民到了英國。海倫和她的幾個兄弟姐妹都是在英國出生和長大。29歲那年,海倫回瑞士老家看望她的表姐,在一個朋友聚會上碰到了馮畢仁,一見鐘情,很快地從英國回到瑞士小城,當了一名高中英語老師。幾十年中,他們一直處于同居而不結婚的狀態,因為馮畢仁從小有過父母離婚的經歷,心理上留下了陰影,對婚姻有深深的恐懼,所以跟海倫說好了,一輩子不要小孩,不結婚。歲月如梭,星轉斗移,一晃25年過去,海倫和馮畢仁快樂地生活,以為這一輩子就要這樣幸福下去,誰知這一年馮畢仁還清了別墅的貸款,房子真正屬于他的了,緊隨而來的問題是,根據瑞士的繼承法,如果馮畢仁和海倫沒有結婚,萬一馮畢仁先于海倫過世,房產會歸馮畢仁的親戚,海倫將得不到他的一分錢遺產,她也許還會兩手空空回到英國,在古稀之年寄人籬下。這對跟隨了他一輩子的海倫太不公平。對海倫的愛,相濡以沫的親情,最終克服了馮畢仁的心理障礙,他拉起海倫的手,去市政廳領回了一紙莊嚴的結婚證書。
聽著海倫和馮畢仁的故事,想象他們這幾十年的平靜而又不平常的生活,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竟有了一點點的翻江倒海,有了一點點說不上震撼的震撼。一紙證書,一個非婚姻的承諾,一顆自幼被傷害過的心,兩個相知的靈魂……平靜的水面之下,涌動著怎樣的愛、絕望、掙扎、黑暗和救贖。我很想把他們的經歷寫成一部小說。我終究要寫出來的。
我回國之后,跟海倫通過幾次電話,還曾經在南京接待過她和馮畢仁,請他們夫婦看過昆曲。她每年都來中國,旅行,或者是做短期志愿者,在相對偏僻落后的地區教英語。她去過山西臨汾、河南開封、江蘇溧陽、甘肅酒泉,培訓這些地方的鄉村英語老師。她說中國的初中英語教材太簡單,還說中國老師的口語不行。我想,對于她這樣一個語言牛人來說,她可能不明白中國人學會英語多么困難,比她學會中國漢語要困難得多,尤其對于那些少見世面的鄉村教師和孩子。好的是,中國的大門正在一天天地對世界打開,世界上有那么多善良熱心如海倫的人,愿意來到中國,幫助那些暫時還沒有能力走向世界的人。
算起來,海倫今年該有70來歲了吧?我經常地盼望著,有一天家中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拿起話筒,里面傳來一聲古怪腔調的問候:“嗨,是我!你好嗎?”
(作者為第十、十一屆江蘇省政協常委,江蘇省作協副主席,著有《我要做好孩子》、《心聲》、《小船、小船》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