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是這樣寫的
前天,手機上忽然來了一條長長的“短信”,開口就稱“小黃”,有點奇怪,直接先看署名,這位夏先生,卻是陌生;而短信中提到的“濮院絲廠”,我倒是再熟悉不過的,畢竟在那里工作過五年。在那五年之中,我結婚成家、開始嘗試小說創作與電影劇本創作,印象不可謂不深,甚至也是從那家廠子開始上調到文化系統工作的,自此成了“文人”,然后就穿梭于各文化單位供職,直至完成職業生涯。
對那家位于桐鄉縣濮院鎮東側,且于1975年正式建成投產的絲廠,我當然知根知底。我正是1975年的9月離開“浙兵三師”政治部,去那里報的到。
那么,自稱“濮院絲廠的泥水匠”的夏先生,是誰呢?
短信是這樣寫的:
小黃你好!
我是曾在兵團絲廠工作過四年的泥水匠,忘不了當年你跑到我們工作之處,我們一起談笑風生的情景。
你也曾在晚飯后散步到固安橋老街夏家墻門,在我家門口矮凳上坐一會,由一位小姑娘,我的女兒,端茶給你喝(如今我女兒的兩個女兒已是復旦大學大三、大四的學生了)。感謝你當時極力鼓勵我尋找從小失聯的父親。
我們父子終于團聚了。最后,我又遵父親遺愿將他魂歸故里,葉落歸根。
我將個中悲歡離合,種種情況,草草寫了本所謂的書《共望明月各自淚》。由于我晚年動筆,基礎又差,只是敘述故事內容,毫無文學欣賞之處,讓黃老師見笑了。
不知書收到否?能在百忙中看一下嗎?若能指正一二,本人三生有幸也!
短信讀了兩遍,似乎慢慢想起來了。
是有這么一位瘦削的朋友,但并非屬于我們有編制的“兵團戰友”,以及“兵團絲廠”移交地方之后的“國企職工”,也就是說,不是企業“花名冊”里的人。
這位夏兄,應該是我們絲廠在當地鎮子上招來的臨時工。不過,據他說法,在廠里當泥水匠的時間長達四年,那么,也應該有老職工的味道了。
讀了短信,忽然有些感動。感動的不是他,是自己。
他說的“忘不了當年你跑到我們工作之處,我們一起談笑風生的情景”,我是不記得了,只記得有這么個人,挺能侃侃而談的,至于互相談什么,皆已云里霧里。
他說的“你也曾在晚飯后散步到固安橋老街夏家墻門,我家門口矮凳上坐一會,由一位小姑娘,我女兒端茶給你喝”,更是沒有印象了。
但令自己感動的,也是這一句。我想到的是我自己。
我當年確實常去鎮子散步。
晚飯后,落霞的余暉里,漫步于古鎮的總是在咯噔咯噔作響的青石板小巷,看暮色把石橋、河埠頭、沿河的鋪子與茶館漸次彌合,這時候腦海里就會濃濃淡淡生出好些想法,如同暮色一樣悄悄彌漫。我會想眼前這個有八百多年歷史的江南名鎮,從曾經的“日出萬匹綢”怎么就到了眼下的靜寂與蕭索;我會想自己快三十了還與女朋友相距遙遠未能談婚論嫁,那么,以后是否要在這小鎮上生活一輩子呢;我會想廠里的生產不死不活,廠里八百余名青春美麗的姑娘與一百余名小伙子未來的出路究竟在哪里,脫胎于“浙兵三師”的這家廠子是否還能照舊維持?這些重大課題,都是我當時黃昏獨步的“咯噔咯噔”之響。
青石板搖動的都是歷史。
在小地方,歷史都是這么搖搖晃晃的。
時過境遷,這些依稀的響聲早已逝去,平時都不記得了,而今卻叫一條突如其來的短信給勾了起來,豈不叫我感動一時,直嘆歲月的白駒過隙竟會這么的匆忙,人一下子就交代了一生; 也感嘆那時節的隨性與平和,遇到半熟不熟的人,也會人家門前一坐,還用起茶來,看晚霞跌落樹梢,將笑談付與暮色,把時間不當時間用。
那時候,時間還真是有,可以無目標的散步,可以與任何人閑談,可以讓晚風吹著打補丁的衣衫,可以交一些小鎮上的年輕朋友,譬如我還交往過一位張姓的藥店朋友,戴眼鏡,文質彬彬,喜歡文學,彼此很談得來,也好幾次去他藥店與他家里,談文學里的柴米油鹽;哪里像現在,退下來之后還把日程表擠得滿滿的,以小時來安排光陰,可見時代真是絞緊節奏了,也可見自己是真的怕死了,總想多干點什么。
至于“感謝你當時極力鼓勵我尋找從小失聯的父親”,那更是抱歉,根本就回憶不及了。這個話題,或許就是一時的談資——對于此位濮院鎮居民夏先生,自是切骨的痛;對于我這位以“知青”的身份偶然把戶口遷來古鎮的“小黃”,也只是一時的談論罷了。
自然,當時,也可能是出于一份同情,誰不痛心父子長期別離,只是沒有讓這件事走心,時隔多年就啥也記不得了。
打開一讀 卻是一驚
人上年歲,一旦勾起往事,就容易感動,且多是為自己,畢竟那時節是自己的青春歲月啊,人有幾個青春啊。
而夏先生所提及的書,卻是沒有收到。因為近期走了一趟英國,逗留一個多月,返回沒幾天,工作室還顧不上去,想必桌上郵件已成小山,無法一時看到夏先生的寄贈。出于禮貌,我向這位三十七年前依稀熟悉的“泥水匠”夏先生回了短信,告知沒有見到書籍,但建議對方是否能再給我寄一冊,以讓我及時看到。
對方回答說可以,說馬上就寄快件。
今天下午,我的一位助手就匆匆忙忙送來了剛寄到的快件,一看,就是夏先生說的“所謂的書”。剛出爐,熱乎乎的。
所以夏先生急于贈人,讓人趁熱。
打開一讀,卻是一驚,文筆這么細膩,回憶這么清晰,歷史這么詭譎,風浪這么起伏,捧在手里簡直就放不下來。
晚飯前看,晚飯時向妻子推薦這本書,晚飯后回書房還捧在手里看。
好久沒這樣的看書了。
這時候,就不是為自己感動了,覺得為自己感動是這么的膚淺,黃昏散步有什么值得感動的,青春耗幾年在一個古鎮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這次倒是為人家感動了,為中國千瘡百孔的歷史感動了。
臨睡前,就打開電腦,決意寫下這篇文字。
我在這篇文字里,想說這么幾個感想,都是真情實感:
第一個想法,高手確在民間,包括作家確在民間。
夏先生稱自己“晚年動筆,基礎又差,只是敘述故事內容,毫無文學欣賞之處”,實是過謙之詞。這本紀實性的散文集,每一篇的行文都極其流暢,敘述文字肥瘦得宜,關節點上常有細節陪襯,全書自有一股叫讀者乖乖跟著走的氣場。若“晚年動筆”是真,那一動筆就能殺到這番境界,更是了不得。
由此想來,多少作家深藏于民間與埋沒于民間。這些潛在的作家,或是未曾寫過,或是寫了也不當一回事情,不思慮著開研討會、加入作協或者發紅包買評論,只是出于心境,客串文學一把。但是我要說,確確實實,這是真正的作家,這是敢于且善于在歷史與生活中提煉東西的作家,有話要說并且善于說話的作家。
由于網絡的興起,表達渠道的無限拓寬,現世一下子涌現出許多叫人驚喜的寫手與作家,閱讀他們的作品會叫人頻頻拍案,他們也迅速登上了各種文學的排行榜,聲名鵲起。然而,更多的作家,可能尚在民間,在民間的局部,不為人知。人家擺弄文學,根本不想“暴得大名”,只想面對歷史與面對自己,只想說一些他們很久就想說的話,盡管他們實際的寫作水平,早已在許許多多的“作協會員”之上了。
第二個想法,歷史的描摹,非常需要工筆畫。
我們常常用概念或者較粗的線條來勾勒歷史,往往不知道歷史的細節與“實證主義”會這么打動人。歷史其實就是一個個的細節。夏先生在這本紀實散文集中,就喜歡用小數點式的精微娓娓講述他的家族演變。讓我感到驚異的是,夏先生用如此冷靜的筆墨將這一段不大好表現的歷史,描成了一副工筆,絲絲入扣,不夸飾,不回避,入木三分,令人嘆服。
歷史是需要標本的,夏先生就制作了一個,他是泥水匠,他把文字搗糊得很細膩。
我忽然想,我自己準備寫的家族史,也該是一副工筆,必須在真實的細節上下工夫,非此不能動人!澳嗨场苯o了我一個極好的啟示,他手里的瓦刀真個十分了得。
第三個想法,這輩子,還是折騰著做人好。
夏先生這人,很會折騰。當年設法跑進新落成的“兵團絲廠”做泥水匠,一做四年,就是一次折騰。這次折騰于今看來好像動靜不大,但是不動一番腦筋,你一個“反革命家庭子女”還真是成不了事。接著就是改革開放,他很快就當了濮院鎮一家“鄉鎮企業”的頭,白手起家,硬是把“無米之炊”做大。接著,又毅然辭職廠長,干個體,創辦“針織廠”,首開私營“羊毛衫”先河,為濮院這個沒有畜牧業的江南古鎮成為全國最大的羊毛衫基地立下汗馬功勞。而還在羊毛衫行業如火如荼的當口,他又出人意料地轉了型,在國道一側租了一百多畝地,創辦了“孔雀農莊”,搞起了觀光農業。想一想,二十年前,他就有了觀光農業的前瞻了啊,這是什么概念!如今,年逾花甲的夏先生又在濮院鎮建了一個“武術館”,外聘武師,據說已經教習了一百余名弟子。當然,現在,他又對當作家產生了興趣,一出手,就是一本好書。
他的一把瓦刀,始終在糊弄自己。我覺得,他把自己搞成了一尊塑像。
終南山里隱著高人能人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熱衷看穿、提倡放下,奉陶淵明為至師,聲稱“休閑是人生最高境界”,據說陜西的終南山里就隱著許多高人能人,是一群一輩子不出山的諸葛亮,我很尊重他們的選擇,這樣的人生也很有趣,至少很有個性,但回過頭想想,還是缺了一點什么。
缺的,是精彩。
折騰的人縱有萬千叫人詬病的東西,但有一樣,你是剝奪不了他的,那就是做人的精彩。
他們在發掘做人的最大價值。他們不耽誤任何時間,因為他們清楚做人也就是幾十年,做事的年份更少。索爾仁尼琴說過一句正確的話:“如果沒有密度,工作就沒有價值!
夏先生就是精彩的。他的泥水匠生涯,何止四年。
做人折騰而至精彩的人,我特別尊敬。他們是人類里面的頭腦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