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南采風錄》封面
從長沙到昆明3300華里,路經大小城池30余座,村鎮不計其數。西南臨時大學“湘黔滇 旅行團”走了68天。劉兆吉在聞一多指導下沿途采風,采得各地區、各民族民間歌謠2000多首。這本《西南采風錄》中所錄的歌謠,不僅有3000多里廣袤 地區流行的情歌(七言四句式) ,而且也有即席編唱的“抗戰歌謠”和“民怨”歌謠,強烈地反映出民心的背向。這類民歌可以作為中國民眾同仇敵愾的見證,而在藝術上,有的也堪稱可以咀嚼玩 味的上品。

聞一多

朱自清

西南臨時大學師生前往云南途中
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三校于11月南遷長沙,成立西南臨時大學。12月13日南京淪陷, 繼而武漢告急,日本飛機轟炸長沙,立足未穩的西南臨時大學決定再次西遷昆明。次年,兵分三路:一路乘火車赴廣州,轉香港,經安南(越南)海防,由滇越鐵路 去昆明。一路由長沙乘汽車經桂林、柳州到南寧,出鎮南關(今友誼關)經越南河內,再沿滇越鐵路前往昆明,朱自清任團長。第三路是由336人(一說284 人)組成的“湘黔滇旅行團” ,于2月19日啟程,徒步向昆明進發。加入步行團的教授和學生,分別成立了各種沿途考察的組織,民間歌謠組就是其中之一。聞一多是參加步行團的教授之一, 他擔任民間歌謠組的指導,而且沿途對少數民族的習俗、語言、服裝、山歌、民謠、民間傳說親作調查!懊康揭惶幧秸,他顧不得安頓住處,也顧不得沿途的疲 勞,一到宿營地就帶著我們幾個年輕人走家串戶,采風問俗。他在破舊的村舍里和老鄉們促膝長談,誰也看不出他是中外著名的教授和學者。他興味十足地觀看少數 民族青年男女的舞蹈,并從中考證《楚辭》與當地民俗的關系。他喜歡去茶館酒樓閑坐,聽素不相識的老鄉論古道今,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他親自指導同行的原南 開大學學生劉兆吉沿途搜集民歌民謠,到昆明后整理成《西南采風錄》 ,并親自為之作序。 ”(馬學良《記聞一多先生在湘西采風二三事》 , 《楚風》 1982年第2期,長沙)劉兆吉在書的前面有一篇文字,記載了有關這次徒步旅行中搜集采錄民歌的種種細節以及他個人關于民歌的一些觀點。
從長沙到昆明3300華里,路經大小城池30余座,村鎮不計其數。旅行團走了68天。劉兆吉在聞一多指導下沿途采風,采得各地區、各民族民間歌 謠2000多首。這本《西南采風錄》中所錄的歌謠,不僅有3000多里廣袤地區流行的情歌(七言四句式) ,而且也有即席編唱的“抗戰歌謠”和“民怨”歌謠,強烈地反映出民心的背向。這類民歌可以作為中國民眾同仇敵愾的見證,而在藝術上,有的也堪稱可以咀嚼玩 味的上品。如他在湖南常德采集到的一首《調兵歌》 ,歌詞是這樣的:
姐在房中悶悶沉沉,忽聽門外來調兵,不知調哪營;咦呀呀,多喴喴,不知調哪營。
一十八省都不調,單調我武漢得勝軍,一般好學生;咦呀呀,多喴喴,一般好學生。
大的不過二十整,小的不過十八春,一般好年輕;咦呀呀,多喴喴,一般好年輕。
他的隊伍多整齊,操得實在精,打仗往前行;咦呀呀,多喴喴,打仗往前行。
左手拿的花皮條,右手掛的指揮刀,口中喊洋操;咦呀呀,多喴喴,口中喊洋操。
身上背著幾排子,右邊擺的盒子炮,明天去打仗;咦呀呀,多喴喴,明天去打仗。
湖南湖北都不打,單打日本東洋人,他是矮子兵;咦呀呀,多喴喴,他是矮子兵。
吃菜要吃白菜心,投營要投得勝軍,莫投矮子兵!咦呀呀,多喴喴,莫投矮子兵!
還有一首在昆明附近采集到的《送郎出征抗日歌》 :
一送我郎去出征,走馬揚鞭快啟程;后方事務莫顧慮,對內對外有奴身。堂上父母奴孝敬,家中田產我管耕;望你放心免掛念,掛念家庭非軍人。
二送我郎出昆明,一路之上要小心;涼水生物莫亂吃,槍支子彈莫離身。見著長官要恭順,見著兄弟要相親;對待人民要和善,采買東西要公平。
三送我郎出云南,云南有個勝景關;勝景景致雖然好,奉勸我郎莫留連。因為倭寇太無理,殺害同胞萬萬千;前方人民朝日望,早到一天好一天。
四送我郎到貴陽,貴陽省城好風光;野草閑花休要采,紙煙鴉片切莫嘗。賭博場中莫去望,諸事退讓莫逞強;軍風軍紀當注意,違反紀律怕挨槍。
五送我郎到長沙,到了長沙休想家;軍中就是家庭樣,上官一樣像爹媽。身上刺刀當磨亮,背上槍支要常擦;擦好槍支好命中,磨亮刺刀好刺殺。
六送我郎到北邊,北平文化幾千年;東洋鬼子瘋魔樣,殺我同胞搶我錢。良家婦女遭蹂躪,華美房屋被火焰;努力殺到前方去,奪回我國領土權。
七送我郎到前方,前方敵人太猖狂;望郎跑到前線去,到了前線上戰場。上了戰場要鎮靜,看見敵人莫張惶;休怕飛機和炸彈,休怕大炮機關槍。
八送郎來上戰場,敵人來時就放槍;我們士氣比他旺,我們技術比他強。一個殺他幾百個,十個殺他幾千雙;哪怕敵人千和萬,不值一戰就殺光。
九送郎君到關東,看見敵人莫放松;敵若進時我防守,敵若守時我進攻。奮勇前進是好漢,再接再厲真英雄;為國犧牲有價值,生也榮來死也榮。
十送郎君到扶桑,收復東北過東洋;失地未復不回轉,日寇不滅莫還鄉。要與民族共生死,須同國家共存亡;待到凱旋歸來日,千秋萬世姓名香。
為了容納較為廣泛的抗戰內容和普通中國老百姓的衛國信念,兩首民歌都采用了民間小調的范式,表達了勞動婦女在民族大義面前的剛毅與溫柔。無疑稱得上是浩如煙海的抗戰民歌中的上品。
聞一多先生為《西南采風錄》寫了一篇序言:
正在去年這時候,學校由長沙遷昆明,我們一部分人組織了一個湘黔滇旅行團,徒步西來,沿途分門別類收集了不少材料。其中歌謠一部分,共計二千多 首,是劉君兆吉一個人獨力采集的。他這種毅力實在令人敬佩,F在這些歌謠要出版行世了,劉君因我當時曾掛名為這部分工作的指導人,要我在書前說幾句話。我 慚愧對這部分材料在采集工作上,毫無盡力,但事后卻對它發生了極大興趣。一年以來,總想下番工夫好好整理一下,但因種種關系,終未實行。這回書將出版,答 應劉君作序,本擬將個人對這材料的意見先詳盡的寫出來,作為整理工作的開端,結果又一再因事耽延,不能實現,這實在對不起劉君。然而我讀過這些歌謠,曾發 生一個極大的感想,在當前這時期,卻不能不盡先提出請國人注意。
在都市街道上,一群群鄉下人從你眼角滑過,你的印象是愚魯、遲鈍、畏縮,你萬想不到他們每顆心里都有一段驕傲,他們男人的憧憬是:“快刀不磨生 黃銹,胸膛不挺背腰駝。 ” (安南)女子所得意的是:“斯文滔滔討人厭,莊稼粗漢愛死人,郎是莊稼老粗漢,不是白臉假斯文。 ” (貴陽)
他們何嘗不要物質的享樂,但鼠竊狗偷的手段,卻是他們所不齒的:“吃菜要吃白菜頭,跟哥要跟大賊頭,睡到半夜鍘刀響,妹穿綾羅哥穿綢。 ”(盤縣)哪一個都市人,有這樣氣魄、講話或設想?“生要戀來死要戀,不怕親夫在眼前,見官猶如見父母,坐牢猶如坐花園。 ” (盤縣) “火燒東山大松林,姑爺告上丈人門,叫你姑娘快長大,我們沒有看家人。 ” (宣威) “馬擺高山高又高,打把火鉗插在腰,哪家姑娘不嫁我,關起四門放火燒。 ”
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 我們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蟄伏了幾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嚙他一口。打仗本不是一種文明姿態,當不起什么“正義感” 、“自尊心” 、“為國家爭人格”一類的奉承。干脆的是人家要我們的命,我們是豁出去了,是困獸猶斗。如今是千載一時的機會,給我們試驗自己血中是否還有著那只猙獰的動 物,如果沒有,只好自認是個精神上“天閹”的民族,休想在這塊地面上混下去了。感謝上蒼,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壯士、每個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 兒,在后方幾萬萬以“睡到半夜鍘刀響”為樂的“莊稼老粗漢” ,已經保證了我們不是“天閹” !如果我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的根據就只這一點,我們能戰,我們渴望一戰為至上的愉快。至于勝利,那是多么泄氣的事,勝利到了手,不是搏斗的愉快也得終 止,“快刀”又得“生黃銹”了嗎?還好,四千年的文化,沒有把我們都變成“白臉斯文人” !
聞一多從民間的歌謠中看到的,是在窮兇極惡的日寇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時) ,我們該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我們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蟄伏了幾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嚙他一口” ,“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壯士、每個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兒” ,“為國家爭人格” ,“我們能戰,我們渴望一戰為至上的愉快” 。
作為西南聯大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先生,也為劉兆吉的《西南采風錄》一書寫了序言,從與聞一多不同的角度,高度評價了劉兆吉的采風成果:
劉先生是長沙臨時大學步行團的一員。他從湖南過貴州到云南,三千里路費了三個月。在開始的時候,他就決定從事采集歌謠的工作。一路上他也請教老 人和孩子;有時候他請小學里教師幫忙,讓小朋友寫他們所知道的歌謠。但他是外鄉人,請教人的時候,有些懶得告訴他;有些是告訴他了,他卻不見得能夠聽懂每 一個字。這些時候,他得小心的再三的請教。若有小學教師幫助,自然方便得多!@樣辛辛苦苦的搜索,記錄,分辨,又幾番的校正,幾番的整理,才成了這 本小書。他這才真是采風呢。他以一個人的力量來做采風的工作,可以說是前無古人。
他將采集的歌謠分為六類。就中七言四句的“情歌”最多,這就是西南各省流行的山歌。四百多首里有三分之一可以說是好詩。這中間不缺少新鮮的語句 和特殊的地方色彩,讀了都可以增擴我們自己。還有“抗戰歌謠”和“民怨”兩類,雖然沒有什么技巧,卻可以見出民眾的敵愾和他們對于政治的態度;這真可以 “觀風俗”了。歷來各家采集的歌謠,大概都流傳已久;新唱出來的時事歌謠,非像劉先生這樣親歷民間,是不容易得到的。
在中國民間文學的學術史上,抗戰中誕生的《西南采風錄》是一個直接從老百姓口頭上采風的典范。朱自清說“ (劉兆吉)以一個人的力量來作采風的工作,可以說是前無古人” 。這評價并不為過。朱自清指出了他采風的特點是:與五四以后新文化運動初期北大歌謠研究會的前輩不同,那時一方面行文到各省教育廳,請求幫助,另一方面提 倡私人搜集,這些人的采集,大概是請各自鄉里的老人和孩子,由于是同鄉,不存在語言和習慣的隔膜。而劉兆吉的采風,卻是在外鄉、外民族,遇到的問題和困難 更多。但他同時搜集了湘、黔、滇一部分地區的民歌,不僅對認識民歌的源流與變遷,而且對認識社會風尚、特別是抗戰歌謠所提供的民眾對日本侵華的非正義戰爭 的認識和民族精神的堅守,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