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上世紀我寫過一篇散文,篇名就叫《給我寫信》。那時候我幾乎天天收到信,也幾乎天天寫信。收信、讀信,回信、寄信,日子仿佛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很慢很文藝。每封寄出的信末,對新朋舊友致安好,致春安夏安秋安冬安,致青春也致歲月……
書信無論多舊,記錄的都是書信人最初一念之本心。最真實,最適合回憶,也最懶洋洋,最無話找話,最有趣,最散文,最日常,最詩意,最嘰喳,最成魔,最……
當黑格爾稱現代為“散文味的時代”時,他是把“散文”當作貶義詞的。但是,這未必公正。散文的心境是一種孤寂、寧靜、閑適的心境,有足夠的光陰去回憶和書寫。而我們如今卻活得過于匆忙了,所以,現代倒沒有了被稱之為妙品的好散文。由此及彼,我以為更缺少的是好書信。
洛夫的《子夜讀信》,是一首自由詩:“子夜的燈/是一條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讀水的溫暖/讀你額上的鱗片//讀江河如讀一面鏡//讀鏡中你的笑/如讀泡沫”。
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中有句云:“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睂υ摼渲械摹半p鯉魚”與“烹鯉魚”,古哲今賢往往有不同的解釋,見仁見智。其中有學者認為“雙鯉魚”是指“藏書之函”,“烹鯉魚”是指“解繩開函”。此說應該影響頗大,寫新詩的洛夫先生不會不知道。
但洛詩寫想象,核心意象是“信”,讀信的時間是子夜,子夜的燈光幻化為小河,也因此信變幻變成水中游魚,因此友情讓詩人覺出“水的溫暖”,而友人的皺紋仿佛是“動人的鱗片”,友人的笑依稀是魚吐出的“泡沫”。以一個幻覺為起點,把信置于結構中心,然后漸次幻化出友人的清晰形象,構思巧妙、縝密,把握分寸,經過計算布置以后,我以為還包括以下的“余味”:有限與無限、剎那與永恒進入了一個無差別的契合境界。
否則你根本不會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因為你既沒有看到書信的內容,你也來不及傻傻地想:說啥呢?這時候應該已經被情感的洪流裹挾而去……信或許就是你的心理過程,無論遠不遠、近不近,親不親、愛不愛都會有反應,或者說有感應的氣場。
我寫散文不多,寫信多。
記得給友人的信中,曾經摘錄了一段某小說:
“此時,你的心卻不禁為之一震!啊,那垂入水中的釣鉤,正勾在水中那輪火紅的夕陽上,世界陡然出現了最精彩的一瞬間。于是,你將所有的精力一下子都凝聚到那個被勾著了的斜陽上去了似的,穩穩地握住釣竿,傾盡千斤之力去保持一種常態,不敢把釣竿抬起來,也不愿意把釣竿放下去,似乎只要稍微有所晃動,就會給人生帶來巨大的遺憾。你要傾平生之力去保持一種平衡,堅持,堅持,再堅持,直到永遠……”這種經驗并不是我本人的經驗,但我想轉述給我的朋友,我以為它很像一種個人經驗的個別表述,娓娓道來,又不僅僅是一耳朵進,一耳朵出,聽聽而已的那種話。
我們需要寫信給別人,說觀點,論是非,但又是一對一,私密性的。我說出了我的心里話,也說出了個性身份,但存在轉過身去就是不存在。因此信寫來寫去,都是寫給自己的。
而所謂“漢來筆札,辭氣紛紜”。漢代書信體散文,任情性,不因循,少拘束,少矯飾,大膽吐露心聲,使其保留了明快活潑的文風,如“揚子云之報劉歆,則侈述作之事,措詞簡貴高厲,頗脫《法言》艱深之習”——對此,沒人會打斷——實在因為文字質樸而流利。
木心以為日本俳句大師松尾芭蕉的留字:“欲往芳野行腳,;萁桡y五錢,容當奉還,唯老夫之事,亦殊難說耳!甭越鼤x人雜帖,卻畢竟不如。我倒以為書信所呈現的生活的漂泊與無羈,似乎一切都已說完,又似乎一切都未說完——當是最佳的文體效果。
所以寫信才是永遠也寫不完的,不過是乘興澄心,在那里——我們終于享受到散文的快樂: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沒有非參與的敘事者,彼此都是全知的敘事者,所以講述也就像自己對自己那樣,無障礙。太不可思議的滔滔不絕,太不可思議的齊頭并進,到了該倒敘的時候,卻事過境遷,啥啥都往事如煙了——這其中的脈絡就只有時間了,所以,或就沒有意思得頗有意思了。
正因為書信是以一種非精密的時間模式構思的,初等文化水準可熟悉,可操作,盡為普羅大眾所掌握。
所以家信才會讓人驚心。詩圣杜甫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是說直到如今春深三月,戰火仍連續不斷。多么盼望家中親人的消息,這時的一封家信真是勝過“萬金”!“家書抵萬金”,刻寫出了消息隔絕久盼音訊不至時的迫切心情,這是人人心中所有的想法,所以很自然地使人共鳴,因而才能千古傳誦。
我至今留存一封亡母的家信,寫得歪歪扭扭,不長,卻有兩個錯別字!耙灰麟p淚流”,兩眼發蒙胸口堵得慌,所言至性,所行至愛,卻又仿佛無以言說,也無需言說,但信的特別力量不正在于此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