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的寫作,有一個銜接傳統的問題。參加由中華書局發起的“詩詞中國大賽”入圍終審作品這幾天,總體感覺這次大賽在四個組別(絕句、律詩、詞、古風)中,七言絕句的表現比較出色。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一般作者對這種體裁的經典文本,熟悉一些,琢磨得透些。而像律詩、古風、歌行、慢詞,不一定讀得那么熟,琢磨得不一定那么透,也就較難出彩。
最好的語言,杜甫稱之“老”,老練、老成的“老”。就是說,它非常成熟,哪怕他說的就是白話,但是你就覺得無可挑剔,覺得這個話就要這樣說最好。這個方面如果要做到的話,確實需要在“讀”的方面下很大功夫。
詩詞是語言的藝術,涉及到的不光是貼近口語的白話,還有文言。寫詩的人需要對這兩種語言系統都要熟悉。背誦名篇非常必要,特別是文言語感的把握,取決于你的背誦。詩詞不是編快板,寫順口溜。經典作品、典范文本背誦得越多,你可資借鑒的語言的材料,特別是語言的感覺就會越好。
之前也有人問我,怎么樣才能寫好詩,我就對他說了幾句話,這些話都是我自己的實踐,也是我自己的造句。第一個就是:讀也,寫在其中矣。
你的寫作水平全部在你閱讀當中,你閱讀的時候同時就在提高你的寫作水平。文言是非日常、非口頭的語言,是一種書面語言。這種語言如果不讀、不背、不熟,你就對它的表達方式,特別是微妙的語感把握不好。這就像學習外語,跟土生土長的外國人在一起交流的時候,別人的意思你也許能聽懂七八成,但有一些微妙之處,包括土語方言、特殊的表達方法、約定俗定的東西,你會如墜煙霧,茫然自失。這就必須靠大量閱讀、背誦、感悟來解決。感悟到了,不期然的就會了。所以我說:讀也,寫在其中矣。
讀和寫是相關聯的,讀到什么份上,寫到什么份上。
在讀的過程中,對經典文本、經典作品的好處妙處體會深刻,融化在血液中,就會體現在寫作上,自己寫時就越會把古人的那些好處拿來,這叫下筆如有神。比如寫古風,起碼的要求,《古詩十九首》要背得非常熟,那是最經典的文本。還有三曹七子的五言詩、陶淵明的五言詩,然后是唐代李杜,如《春日醉起言志》、《贈衛八處士》等,還有王孟的古風,等等。拿來作為此時此地自己寫作時的參照。作為“詩詞中國”來講,我認為在普及和提高閱讀的“質”和“量”的方面,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前些年網絡詩詞出了一個李子,也叫栗子,也叫梨子。他的詞就讓人感到很驚喜,因為他對那個語感把握得很準確,這種準確就來源于他的閱讀。我曾問他讀過一些什么東西?他說實際上讀的也不是很多,就是唐宋名家詞選、清代八家詞選之類,但是他對這些文本讀得很熟,悟得很透,心領神會,所以自己在寫的時候,語言就拿捏得很好。比如他有一首寫山村生活的《風入松》:紅椒串子石頭墻,溪水響村旁。有風吹過芭蕉樹,風吹過、那道山梁……完全合乎那個詞牌的要求,而且寫得非常有味道。他把歌詞的那種韻味把握得非常好,因為詞的本質就是歌詞。歌詞的要求第一是語語可歌,一唱出來,別人一下就記住了。你看他的那種重復、那種情境、那種語言,可以說恰到好處。
當代詩詞寫作大潮中普遍存在一個問題,就是模擬、模仿的作品太多,能夠出新的作品比較少。有人說,老干體并不可怕,怕的是老朽體。他說的老朽體,就是指陳陳相因之作。
魯迅先生說過一句話“我認為一切的好詩到唐都已做完”。后面還有一句話,“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圣’,大可不必動手”。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全是模仿,那你就不用寫了,因為唐詩宋詞還讀不過來,閱讀唐人宋人就夠了,讀你何用。
我們平時碰到的作品,就是模仿太多,包括題材都是舊的。題材是舊的也不打緊,只要你寫出新意。例如落花,你必須寫出人人心中所有,前人筆下所無的東西,才有意義。如果你寫的跟林黛玉從內容到手法上都沒有區別,那讀《葬花吟》,甚至讀《代悲白頭吟》就夠了。南師大教授鐘振振提到一首時人寫的落花詩:“一開一落即生涯,流水塵埃本是家。教我如何忍說與,風中最后那枝花!绷钊硕恳恍,就像李賀《南園》:“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毕襁@樣寫落花,其誰曰不然。
詩寫什么?一個東西觸動了你,使你產生一個心結,你必須解開這個心結,使自己得到釋放,釋放之后,你的心情才能復歸于平靜。因為你已經把那個東西對象化了,使它變成一個審美對象,與你并不發生功利的關系。
還有就是對于詩教,我跟別人看法不太一樣。別人推行詩教,更多是想如何培養寫詩的人。而我認為推行詩教,更多的要培養懂詩的人,培養“詩性的人”,詩性的人是讀詩、愛詩、懂詩的人,是對詩歌從內心發生感應的人。這也不是我的發明,孔子推行詩教,就是這么做的?鬃油菩性娊躺趿,他開四門課、六門課,始終是把詩教放在第一位的。然而他本人無詩,他的弟子也沒有做詩。然而他們談起詩頭頭是道,見解高明得很。例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不學詩,無以言”等。如果一個人是詩性的人,如果他讀詩、懂詩、愛詩,那么這個人不寫則已,一寫一定就會取法乎上,向真詩的方向去。
我認為讀詩能得到與寫詩同等的快樂。清代四川詩人張問陶說:“好詩不過近人情!痹娦缘娜送怯腥饲槲兜娜,而不是無趣之人。我在《將進茶》的開頭就說“世事總無常,吾人須識趣”。世事總是無常,你如果再沒“趣”那就更糟糕了。一個人一定得要有“趣”,而詩詞恰恰能夠幫助人獲得它。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得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