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僑社有很多人仍用唐詩宋詞的格律寫詩,他們很不愿意稱之為舊體詩,但是稱為古典詩或古體詩也不妥當。他們的詩難以定名,一如由五四運動興起的新體詩難以定位。這類詩人和新詩愛好者之間頗有隔閡,很少對話,記得有一次在法拉盛公立圖書館的新詩欣賞會中,一位愛好唐詩宋詞的讀者手里拎著一本新詩的詩集,用斥責的語氣說:“這算什么詩?這是垃圾!垃圾!”可見兩者之間有多深的鴻溝。
這位讀者大概不讀文學史,文學的體裁內容一直在流變之中,文學的發展史也就是流變史,怎么流,怎么變,可以預測,不能規范。中國詩已經由唐詩宋詞的統一格律走向今天的一人一種格律,甚至一詩一種格律,它不是暫時的現象,它應該是傳統的發展,它向前延伸了傳統?赡苣阄叶疾粷M意,但是它已不能回轉,關心詩運的人只能向前推動它,由它再變。不幸的是,當年新詩運動初期,新詩的先驅者跟傳統詩人的守衛者筆戰激烈,雙方都口不擇言,留下很深的傷痕,雖然隔了一代兩代,今天的詩人猶在承受“內戰”的“共業”。
有些新詩晦澀難懂,受人責難,新詩人也曾反詰:你真懂“山從人面起”?你真懂“斷無消息石榴紅”?詩人的性格和學養形成詩的風格,風格不同,各如其面,明晰和隱晦由此而生。有時候這也是寫詩的技術問題,詩言志,當然要說明白,爭取人的了解和共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不可言而又不能已于言,就要作詩,詩是唯一允許作者喃喃自語、含糊其辭的文體。這時,詩人使用藝術語言,跟生活語言、自然語言有別,寫成的詩也跟散文很不一樣。人都喜歡看中天明月,不喜歡密云四合,這樣的詩多半是孤芳自賞,若寫得好,也能成為異味,引人品嘗。
新體詩從古典的格律中出走,自出心裁,至今沒有形成新的格律,新文學的理論家也認為是很大的遺憾。也許終有一天,新詩也像唐詩宋詞,穿上自己的制服,也許它永遠不修邊幅,穿著睡衣也上街。我常想,也許別管它怎么穿戴,只要它是詩,醫生即使身披黑袍紅袍,仍然是醫生。那么,什么是詩?這個問題一定可以考倒我。如果我說,我寫的這篇小文不是詩,這話大概沒錯。它為什么不是詩?并非因為它沒有格律,這話大概也沒錯。如果你希望它變成詩,我現在寫的這些話都得抹掉,你得換另外一套話,我這樣說大概也沒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有格律,是詩,“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沒有格律,也像是詩!昂蜕写騻,無法無天”不像詩,“一個孤獨的和尚,打著一把破傘,在曠野里行走”像詩!胺晟介_路,遇水搭橋”不像詩,“人家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我是到了黃河不死心”像詩。有一年長江大水災,救災工作忙翻了天,事后,救災的官員告訴我們,“沒有一個災民病死,沒有一個災民餓死”不是詩,“到了夜晚,每一個災民的頭都可以放在枕頭上”像詩。我們這里有一位彭國全先生,名氣不大,他說“鳥叼起地平線,雪花落地尋根”是詩。在那遙遠的時代,有一位名氣很大,他說“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好像不是詩。
只要是詩,本是同根生,同父異母,族繁不及備載,其中必定有人出類拔萃,光宗耀祖。有格律,很好,幫助詩,使詩在形式方面更像詩。沒有格律有韻味,也很好,幫助詩,使詩在內容方面更像詩。韻味之“韻”超過平平仄仄,超越一東二冬,它是雅俗之雅、精粗之精、美丑之美、清濁之清、醇薄之醇。我說不清,您懂,如果您跟詩是有緣之人。
(作者為著名作家,現居美國,大陸有多種著作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