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先生終于離開了他久住的醫院,平靜、安詳,沒有痛苦,也沒有現代各種醫療器械的折磨!我總覺得先生是重返他住過幾十年的朗潤園13公寓舊居,再度與我為鄰。好像看到先生和過去一樣,正漫步在那條美麗的湖畔幽徑,悲傷地憑吊那棵無端被攔腰劈斷的老紫藤;我仿佛又看見先生坐在湖邊家門前那張簡樸的長椅上,時而和鄰家重孫輩小孩兒嬉笑,時而遠眺夕陽,默默沉思。他熱愛這周遭的一切,特別是春日沿湖盛開的二月蘭。二月蘭,聯系著先生的生命體驗和他的哲思。先生寫道:“二月蘭一怒放,仿佛從土地深處吸來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開遍大千世界,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泵慨斪x到這里,我就不禁想起魯迅寫的:“猛士出于人間”,“天地為之變色”,想起在各種逆境中巍然屹立的偉大人格,也仿佛看到了先生的身影。先生曾在二月蘭花叢中,懷念早逝的愛女,目送她“穿過左手是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綠煙,把我的目光一直帶到湖對岸的拐彎處”,也曾充滿愛憐地回憶“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顯眼”的“我的小貓——虎子和咪咪”。先生贊美二月蘭說:“應該開時,它們就開,該消失時它們就消失。它們是‘縱浪大化中’,一切順其自然,自己無所謂什么悲與喜。我的二月蘭就是這個樣子”。先生將自己的人格和靈魂移情投射到平凡美麗的二月蘭之中。他曾在這開滿了二月蘭的湖濱,滿懷深情地詠嘆著那種淡定而美好的生活:“午靜攜侶尋野菜,黃昏抱貓向夕陽,只道是尋!!這一切曾經是“尋!,又是多么“不尋!卑!
今天,荷花又在盛開,比往年都開得多而鮮艷;遠來的白鷺和野鴨在沿湖沼澤中低徊,仿佛在等待什么人;柳樹叢中的杜鵑,聲聲呼喚著“歸來”。我和它們一樣,平靜地等待著先生魂歸朗潤園!我總覺得我一定會在哪一個拐彎、哪一張長凳上與先生突然相遇!
先生對我一直十分關愛,是我的最后一個父輩。一個人,不管年紀多大,只要有一個真心視為父輩的長者在身邊,就會覺得自己還是孩子,可以犯錯誤,可以“童言無忌”,直抒胸臆。30年過去,先生就是這樣,耳提面命,時而批評,時而表揚,帶我一路走來!
記得是1980年的一天,先生突然對我說起,應在北京大學成立比較文學學會和比較文學中心,經過討論,他擔任了兩個新組織的領導者,我則充當了跑腿的馬前卒。那時,正在編撰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原沒有“比較文學”這個條目,先生堅持必須加上,并命我撰寫。這就給了我一個全面研究這一學科的機會,從此走上了比較文學的不歸路。先生一再強調“有了比較,多了視角,以前看不到的東西能看到了;以前想不到的問題能想到了,這必能促進中國文學的研究,而且,更重要的是,要讓世界文學界能聽到中國的聲音。這一件事情的重要意義,無論如何也決不能低估”!當遇到困難時,先生總是鼓勵我們:“中國比較文學學者的腳底下,從沒有現成的道路,只要我們走上去,鍥而不舍,勇往直前,在個別時候,個別的人,也可能走上獨木橋,但是最終會出現康莊大道。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1985年,全國36所大學和研究機構聯手策劃成立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因為是“全國”,又是“跨省組織”,我們碰了許多釘子,都無法獲得批準。最后先生親自找了胡喬木和體改委,學會才成功地在深圳如期成立。先生在會上強調比較文學所要探索的就是文學方面的文化交流,明確指出中國比較文學的第一個特點是以我為主,以中國為主;第二個特點是把東方文學納入比較的軌道,以糾正過去歐洲中心論的偏頗,為中國比較文學的健康發展指明了方向,奠定了基礎。我沿著先生指示的方向前進,任何時候都感到背后有先生強有力的支持。
先生對我的指引,遠不止于學術。2000年先生主編《當代中國散文八大家》,命我編選《季羨林散文精選》。我有幸閱讀了先生的絕大部分散文。我認為對廣大人民群眾來說,先生的影響遠不止于他的學術,而是他數量極大的散文和透過這些散文所表現出來的理想追求和人格魅力。和先生商量,我把這本散文集命名為《三真之境——真情·真思·真美》。使我感動至深的首先是先生的至情,特別是對祖國的一往情深,這種至情早已超越一般理性,化為先生自己的血肉,化為發自內心的純情。以這樣的熱忱作為生活的動力,生活就會色彩爛漫,而又晶瑩透明。古今多少文字“灰飛煙滅”,惟有出自內心的至情之作,永世長存,并永遠激動人心。如郭店竹簡《性自命出》所說:“凡聲,其出于情者信,然后其入撥人之心也厚”。正是心懷這樣的摯情,人就可能于絕處逢生。記得先生的一小段散文是:“這枯枝并不曾死去,它把小小的溫熱的生命力蘊蓄在自己的中心,外面披上剛勁的皮,忍受著北風的狂吹;忍受著白雪的凝固;忍受著寂寞的來襲,切盼著春的來臨”。這些話給過我那么多親切的希望和安慰,助我度過嚴冬。事隔五十余年,我至今仍難忘懷!皭蹏、孝親、尊師、重友”,這是先生所有散文最根本的主題。先生臨去前一天接見一位擬編《少年季羨林》的編輯時,曾將這八個字接連重復了三遍。這是先生心心念念,要傳之后輩并流傳永遠的囑托。
七月流火,先生2009年7月11日辭世,至今已整五年!朗潤園仍處處洋溢著先生曾移情寓意于二月蘭的那種“要把花開遍大千世界,紫氣直沖云霄”的蓬勃生命力。我和朗潤園的大自然一起,敞開心扉,迎接先生魂兮歸來!
2015-7-13重寫于北京大學朗潤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