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辛先生囑我為他的新著《老友舊事》涂抹點文字,“老友”之托,豈敢不從。雖知不自量力,也得斗膽上陣。
在下一直認為,所謂“人情批評”“紅包批評”,癥結不在于“人情”“紅包”上,而在那個“批評”上。難道人與人之間不要“人情”,而要“冷酷無情”不成?難道寫文章,支付一點少得可憐的稿酬,也成了要取締的“紅包”?需要警惕的是,因為“人情”“紅包”而胡吹亂捧,完全喪失評論客觀公正的底線。批評家如能割斷“人情”當諍友,拿了“紅包”講真話,那倒是要讓人肅然起敬的。因而為“老友”作文,又能持論客觀,盡可堂皇為之,是用不著心存芥蒂的。
這部書中的很多文章,都曾在鄙人供職的《文學報》專欄《“獨眼”看作家》發表過。用“獨眼”做欄題,既有“獨眼”之見,難免偏頗之意,也有如同軍人打靶用“獨眼”瞄準,力求看得更準確之意。坦率地說,當初發表時,大多篇什我并未仔細品讀。如今,要寫點關于這部書稿的文字,逼迫我必須跟隨久辛的“獨眼”,也來仔細“瞄”一“瞄”了。我發現,久辛描述這些當代名家的文字風格,與寫過《狂雪》的詩人身份完全不對等,因為這里幾乎沒有詩意,沒有夸張和比喻,沒有過度的修飾,幾乎也缺少詩人常見的靈動飄逸、浪漫情懷,他更像個勤勉而嚴謹的記者,每一筆都力求精確、明晰。因此,有過多年記者職業生涯的鄙人,不由得而生敬意了。因為這些文字,顯然不是憑借幾次普通的接觸交往,或聚在一起喝幾回酒,就能輕易地流瀉出來的?傮w而言,這些文字平實而又扎實。有扎實的細部材料作支撐,“平實”便不會流于平淡。形成這些文字,必須具備兩個條件,或者說需要下兩個方面的案頭功夫。一是大量的文本閱讀。雖然書中對那些作家的作品,沒有過多的鑒賞性、品評性文字,但可以看出作者對所寫對象的作品是諳熟于心的,因此隨手拈來,與對作家的生平敘事形成映照和互證。二是與作家的深度交流。據了解,久辛為了寫一篇短短的文章,常常要與作家做多次采訪式的交談?梢娺@些平實而又扎實的勾勒作家畫像的文字,得來其實是很不易的。
當代批評界對當代文學和當代作家的認知,有著截然不同的評價,觀點有霄壤之距。批評界有“唱盛派”和“唱衰派”之說。我認為,簡單地“唱盛”或“唱衰”都不是應有的客觀態度。當下對當代作家的研究和批評,存在著廉價表揚和粗疏批評并存的狀態,F在流行一種批評方法叫“文本分析”,無論是褒揚還是批評,如果都能夠建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已然不易。但僅此,是否就可以止步了呢?在下以為,這是遠遠不夠的。從文本到文本,很難做更深的解讀。作品與創作主體,有難以割舍的血肉關聯。故先賢有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有心之器,其無文歟?”說的都是文與人的關系。很少看到有批評者,從作品而聯系到作家人格成長經歷,諸如童年的心理成長環境,生活閱歷和經驗,作家待人處事的方式等等,來對作家創作狀態進行評析。而久辛這部《老友舊事》中提供的大量當代作家的生活細節,研究者可以拿來做深度解讀作家作品的輔助依據。而普通讀者,則可以通過閱讀書中文字,加深對作家作品的理解。比如,書中寫到莫言童年生活的一件小事:在學校里與同學打賭,把一瓶藍墨水喝到肚子里,讓同學老師從此不敢小看……類似這般鮮活的細節,與莫言后來在文學道路上不甘服輸、頑強超越他人的精神狀態,難道會沒有某種神秘的關聯?魯迅就曾提出,在閱讀某個作家作品時,不妨同時也讀一讀有關這個作家的傳記材料。如果對孫皓暉《大秦帝國》持激烈批評的論者,也來讀一下書中《孫皓暉的“大爭之心”》,是否能對作品多幾分理解呢?從這一角度看,久辛這部書無論對專業的研究人員,還是對于普通讀者,都有其重要的閱讀價值。書中那些關于作家生活創作經歷的描述,雖然常常是速寫式的寥寥幾筆,其中投射出的卻是頗堪玩味的作家心理軌跡和精神人格信息。
讓我稍感不滿足的是,作者多事實的呈現,而少有延伸式的評析;多褒揚,而少質疑和反思。不過,既是“老友舊事”,本來就重在“事”而不在評和思,我的不滿就有點苛求了。
(作者陳歆耕為《文學報》原社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