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是他的新書《九十回眸——中國現當代史上那些人和事》出版,恰逢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當年,剛剛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的21歲的王火,憑著他年輕的一腔熱血和良知,采寫了南京大屠殺和審判日本戰犯和漢奸的新聞報道。
1947年,他在上海大公報發表了《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記南京大屠殺中的三個幸存者》。這三個幸存者:一個是南京保衛戰的擔架隊隊長國軍上尉梁廷芳,一個是十幾歲的小孩子陳福寶,一個是被日本兵強奸并殘酷毀容的姑娘李秀英?梢哉f,王火是第一位報道南京大屠殺的中國記者。
1947年,我剛出生。
1997年,我第一次見到王火。他已經73歲。但我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有這樣大的年紀。他身材瘦削,身著一身干練的西裝,更顯俊朗挺拔。一看就是一介書生,溫文爾雅,曾經血雨腥風的歲月,似乎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絲痕跡。那時,我們一起去歐洲訪問,他是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的團長。他的三卷長篇小說《戰爭與人》剛剛獲得茅盾文學獎,但是,看不出一絲春風得意的痕跡。他是一位極謙和平易的長者。
那一次,我們一起訪問了捷克、塞爾維亞和黑山共和國以及奧地利。我和他一直同居一室。他步履敏健、談吐優雅,頗具朝氣。最有意思的是在塞爾維亞,常有詩歌朗誦會,最隆重的一次是在貝爾格萊德的共和廣場,四周圍是成百上千的群眾,來自25個國家的作家都要派一個人登臺朗誦。王火居然派我趕鴨子上架。我根本不寫詩,兒子愛寫詩,只好臨時朗誦了他的一首小詩。下臺后,他夸獎我朗誦得不錯,我覺得只是鼓勵,他比劃著手勢,又說:真的,剛才一位日本詩人夸你朗誦得韻律起伏呢。
在捷克,我向他提出希望能夠到音樂家德沃夏克的故居看看,但行程沒有安排。他知道我喜歡音樂,便向捷克作協主席安東尼先生提出,希望滿足我的這個愿望,年過七旬的安東尼先生親自開車,帶我們到布拉格外30公里的尼拉霍柴維斯村。那里是德沃夏克的故居,房前是伏爾塔瓦河,房后是綿延的波西米亞森林,是我見到的捷克最漂亮的地方。
在布拉格,王火先生向我們提議,一定要去看看丹娜,為她掃掃墓。那時候,我學識淺陋,不知道丹娜。他告訴我,和魯迅有過交往并得到魯迅贊揚過的普什科是捷克的第一代漢學家,丹娜是捷克第二代漢學家,對中國非常有感情,編寫了捷克第一部《捷華大詞典》。翻譯過艾青等作家的作品?上,1976年車禍喪生。這20多年以來,一直沒有中國作家看望過她,咱們是這20多年來捷克的第一個作家代表團,應該去為她掃掃墓。那一天,布拉格秋雨霏霏,我們跟著他,倒了幾次地鐵,來到布拉格郊外很偏僻的奧爾格桑公墓,找到被茂密林木和荒草掩蓋的丹娜的墓地。我看見雨滴順著王火的臉龐和風衣滴落,還有他的淚滴。我發現他是極其重情重義的人,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丹娜,也是寄托著一份真摯的情感。
印象最深的是在維也納。到達時已是夜幕垂落,我們隔著車窗看夜景。王火一眼看見車前一家商店閃亮的櫥窗,情不自禁地叫道:我女兒也來過這里!這讓我有些吃驚,吃驚于平常一向矜持的他,竟然叫出了聲;也吃驚于我們都是第一次來維也納,他怎么就這么肯定這里一定是女兒來過的地方?他肯定地對我說:我女兒去年來過維也納,就是在這個櫥窗前照過一張照片,寄給過我!我知道,他的小女兒在英國。櫥窗明亮的燈光,在他的眼鏡鏡片上輝映,那一刻,一個父親對女兒無限的情思,毫不遮掩地宣泄在他的眸子里。
維也納那一夜的情景,已經過去了18年,依然恍若眼前。真的,做一個好作家,做一個好父親,做一個好朋友,還有,做一個好丈夫,也許都不難,但能將四者兼而合一,都能像王火做得那樣的好,并不容易。
一晃,18年過去了。除了在北京開會,我見過王火(他還專門請我吃西餐),一直沒有再見過他。這中間,我們偶爾通信,彼此問候,更多是他讀到我寫的一點東西之后對我的鼓勵。
我聽成都的朋友對我講起,他跳入水中為救一個孩子而使得自己的一只眼睛失明。這樣舍己救人的事情,他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一絲一毫,他實在是一位心胸坦蕩而干凈的人。我想起張承志曾經寫過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做《清潔的精神》。他應該就屬于這樣難得具有清潔精神的人吧。這期間,對他打擊最大的事情,是他的夫人凌起鳳去世。他對我說過,他的夫人是民國元老凌鐵庵之女,正經的名門閨秀,他們的愛情在他的新書《九十回眸》中有專門的描述,可謂亂世傳奇。當年,夫人在香港,為和他結婚佯裝自殺,才能夠回到大陸,終成眷屬,算得是蹈海而歸。后來的日子,跟著他顛沛流離,對他支持很大,他稱她是自己的“大后方”。在他的信中,在他的文章中,我都體味到他對相濡以沫的夫人的那一份深情。說實在的,無論隔空讀他的信,還是和他直面接觸,都沒有感覺他的年紀會這樣大。讀他的信,信箋上字體非常流暢瀟灑;和他交談,更覺得他思維敏捷而年輕;聽他的聲音,感覺非常的爽朗而親切。沒有想到,他居然一下子91歲了!
去年年初,曾經寄他兩本我新出版的小書,其中一本《蓉城十八拍》是專門寫成都的。在成都時趕寫這本書后馬上去美國,行色匆匆,心想下次吧,便沒去看望他。他接到書后給我寫了一封信,責備我道:“惠贈的兩本書里,出我意外的是《蓉城十八拍》?磥砟堑竭^成都的,在2012年。您怎么沒來看看我或打個電話給我呢?我可能無法陪您游玩,但聚一聚,談一談,總是高興的。您說是不?”在同一封信中,他這樣說:“匆匆寫上此信,表示一點想念。我身體不太好,但比起同齡人似乎還好一些。如今,看看書報,時日倒也好消磨,但人生這個歷程,在我已經是快到達目的地不遠了!弊x到這里時,忍不住想起暮年孫犁先生抄錄暮年老杜詩中的一聯:雕蟲蒙記憶,烹鯉問纏綿。文人老時的心情是相似的:記憶自己的文字,想念遠方的老友。我的心里非常難受,更加愧疚去成都未能看望他。王火先生,請等著我,下次去成都看您。
寫完這則短文,眼前總是浮現王火的身影,心里久久靜不下來,接著寫了一首小詩,遙寄王火先生,以釋遠念:
九十回眸雨后晴,當年揮筆在南京。
白頭痛說忠和義,碧血驚書戰與爭。
老樹已隨雙鳳舞,大山猶見一江橫。
蓉城春色來天地,依舊文章火樣情。
這里說的“雙鳳”,指的是他的兩個女兒。如今,他都已經有了孫子和孫媳婦了。祝福他的全家!
2015年7月23日改畢于北京
(作者系著名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