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昆飾喜兒,張守維飾楊白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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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蘭英飾喜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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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敬之與《白毛女》劇組演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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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日兩國扮演喜兒的演員王昆(右)和松山樹子 |
1945年4月,歌劇《白毛女》在延安公演,觀眾中有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陳毅等中央 首長。首場公演盛況空前,因為戲票緊俏,陳賡將軍是坐在窗臺上看完演出的。該劇的創作團隊和演員們收獲了雷鳴般的掌聲。今年,歌劇《白毛女》走過了70年 的歷程,已是中國民族歌劇史上的一座高峰,除了仰望,還須紀念。
一部歌劇的誕生
歌劇《白毛女》緣于“白毛仙姑”的傳說:1940年,在河北北部一個山村中,村干部和村民都很迷信,說曾在廟里看到過“白毛仙姑”,要他們 每月初一、十五上供。于是,區干部帶人夜里到奶奶廟捉“鬼”,終于逮住了這個“白毛仙姑”。經審問才知道,“白毛仙姑”原來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被村中 的惡霸地主以討債為名逼死父親,搶掠回家,后來地主要續娶新人,想陰謀害死她。她設法逃到深山,一住多年,因缺鹽少吃,全身發白。她常到奶奶廟去偷貢品, 被村人看見,稱為“白毛仙姑”。區干部告訴“白毛仙姑”,世道變了,將她從山洞中解救出來……
“白毛仙姑”的故事有不同的版本在晉察冀邊區流傳,《晉察冀日報》記者、作家林漫(李滿天)寫出故事《白毛仙姑》,寄給了延安魯迅藝術學院 院長周揚。1944年5月,西北戰地服務團回到延安,也將這個故事帶到延安,引起了延安文藝界的重視。周揚提出把白毛女的故事改編成一部新型歌劇,作為向 中共七大獻禮的劇目。劇本最初由邵子南執筆,他是按秦腔腳本創作的,周揚不太滿意,覺得“沒有走出舊劇的窠臼”。在修改過程中,邵子南與創作組發生爭執, 退出了創作組。劇本改由賀敬之、丁毅執筆,這就是1945年4月上演的版本。
演出過程中的幾個小插曲不能不提:當黃世仁在白虎堂向喜兒施暴時,首長席后面的幾個女同志失聲痛哭;當幕后唱起“舊社會把人逼成鬼,新社會 把鬼變成人”的主題歌時,掌聲經久不息。座中的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中央首長也深為感動,毛澤東在喜兒唱出“太陽底下把冤申”時,眼里閃出淚光。第二天 一早,中央辦公廳便向劇組傳達了中央領導同志的三點意見:第一,主題好,是一部好戲,非常合時宜。第二,藝術上是成功的,情節真實,音樂有民族風格。第 三,黃世仁罪大惡極,應該槍斃。創作組吸收了來自黨中央的意見,以及來自群眾的大量建議,對劇本做了數次修改,才形成現在的版本。
集體創作的佳話
歌劇《白毛女》的成功,部分緣于“白毛仙姑”故事的傳奇性,但更主要靠的是當時魯藝的文學藝術界精英組成的創作團隊,他們相當年輕,具有鮮 活的創造力。他們將來源于生活的“白毛仙姑”的故事,進行藝術上的構思、提煉與升華,賦予了這一故事新的主題與新的藝術形式,使之煥發出了全然不同的生命 力。在賀敬之的《〈白毛女〉的創作與演出》中,我們可以看到,關于如何改編曾有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這是一個沒有什么意義的“神怪”故事,另一種意見 認為可以作為“破除迷信”的題材來寫。但是,“仔細研究了這個故事之后,我們沒有把它作為一個沒有什么意義的‘神怪’故事,同時也不僅僅把它作為一個‘破 除迷信’的題材來處理,而是抓取了它更積極的意義——表現兩個不同社會的對照,表現人民的翻身”。這就是“舊社會將人變成鬼,新社會將鬼變成人”這一全新 主題的提煉,使之從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具體事件,成了一個能反映時代變化本質的典型故事,一個新的中國故事。
有研究者稱《白毛女》“唱出了一個新中國”,這不僅表現在《白毛女》向人們展示了一種新的政治文化,以及新中國政權為窮人當家做主的性質;也表現在《白毛女》巨大的社會動員能力與影響力,很多戰士正是喊著“為喜兒報仇”“為楊白勞報仇”,沖上了解放戰爭的戰場。
還可以引用一個小故事。據說憤怒的戰士差點向演黃世仁的陳強開槍,此后部隊首長規定,觀看《白毛女》必須子彈退膛!栋酌凡粌H具有藝術 影響力,它還直接觸動了窮苦中國人最深層次的情感結構,讓他們從千百年精神奴役的創傷中覺醒,從而迸發出了巨大的精神力量?梢哉f,像《白毛女》這樣,將 藝術的影響力直接轉化為精神力量乃至戰斗力的作品,在世界文藝史上也是極為罕見的。
在藝術形式上,歌劇《白毛女》也是一種全新的嘗試!靶赂鑴 辈煌谖餮蟾鑴,也不同于中國的民間戲曲,是魯藝創作團隊在秧歌劇基礎上的一 種新創造,也是歌劇民族化與戲曲現代化相互融合的一種新探索。要表現新的世界、新的人物、新的思想,用原來的舊瓶子已不適合裝新酒了,這也是為什么《白毛 女》的秦腔腳本不被采納的原因。喜兒的扮演者王昆曾回憶,“周揚同志說:‘因為我們馬上要勝利了,新的局面來了,我們一定要有一種新的氣象、新的味道。秦 腔是古老傳統的劇種,當然是我國優秀傳統文化,但不能表現當前我們軍民的新的精神面貌!
但是要創造一種新的形式卻并不容易,張庚在《關于〈白毛女〉歌劇的創作》中記錄,“在最初的討論中,我們定下了這樣一個方式:創造一個歌 劇。但是在我們前面,有兩種歌劇,一個是中國的舊劇,一個是西洋的OPERA。用哪一種,這是得立刻決定的。我們覺得,首先要廣大的工人、農民、士兵能 懂,而且喜歡,完全的洋派是不行的,就是洋氣過多也不行,再說它也表現不出中國農民的生活來。中國舊劇呢?當然,它是中國的,但它是舊的,這里的故事、生 活,是解放區農民的新生活,舊戲的一套無論如何是表現不出來的,正是應當遵照毛澤東同志‘文藝座談會講話’所指示的,從生活和民間文藝出發,來加以創造提 高,一面吸收舊的,一面吸收西洋的,我們就根據了過去搞‘秧歌劇’的一點經驗來開始。然而一個大的歌劇不比小秧歌那么容易對付,做著做著,問題就一個一個 地出現了……只能從實際做的中間慢慢積累許多點滴的經驗……”
創造新的藝術形式是一個艱難的探索過程,正是在《白毛女》的創作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不同藝術部門的藝術家攜手合作,為了一種新的理想和新的藝術,迸發出了驚人的藝術才華。
1945年1月執筆創作《白毛女》的時候,賀敬之剛滿20歲。他在抗日戰爭的艱難環境中,從山東棗莊經四川梓潼,輾轉到達延安,那是 1940年,他還是一個少年詩人。如果說賀敬之改變了《白毛女》,讓這個民間故事具有了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那么我們可以說,《白毛女》也改變了賀敬之, 讓他獲得了一種新的歷史意識與主體意識。
周揚、張庚組建并領導著整個主創團隊,導演王濱,作曲馬可、張魯、瞿維,賀敬之和另一位執筆者丁毅,以及喜兒的主要扮演者王昆等人,對歌劇 《白毛女》來說都功不可沒。王昆在回憶中就談到張魯猶如星探般發現她的過程:“有一天,我感覺有一個人老跟著我,跟了好幾天。后來才知道,那個人就是《白 毛女》的曲作者張魯!
在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后,文藝“為群眾”以及“如何為群眾”成了文藝界的核心命題,創作集體中從周揚、張庚等領導者到賀敬之、丁毅、馬可、張魯等具體創作者,都認可并信奉這一藝術理想,并將之作為創作《白毛女》的藝術追求。
在具體的創作中,創作集體各有分工,充分發揮每個人的特長。有資料顯示,在張庚的領導下,劇組采取“流水作業”的方式,即賀敬之寫完一場 后,作曲者就譜曲,由張庚、王濱審定,交丁毅刻寫蠟紙印出,再由導演和演員試排,每幕完后總排,請魯藝師生、干部群眾和橋兒溝老鄉觀看并評論,邊寫作邊排 演邊修改。這確實是一種獨特的集體創作的新方式。
經典唱段風靡解放區
民族歌劇《白毛女》對觀眾來說是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作曲家采用了“小白菜”、河北梆子等民間音樂的曲調,并加以創新,《白毛女》中不少唱段因此而流行。
“北風吹,雪花飄,雪花飄飄年來到。爹出門去躲賬整七天,三十晚上還沒回還。大嬸子給了玉茭子面,我等我的爹爹回家過年!边@首“北風吹” 是《白毛女》中的著名唱段,簡潔而生動,在短短六句歌詞中,既有寫景抒情,又有敘事交代,情境合一,在開始就將人帶入到了風雪撲面的情景中,又表現出了喜 兒既欣喜又不安的心情。古城延安到處飛揚著“北風吹”“扎紅頭繩”的曲調。據說毛澤東在窯洞里與女兒李訥嬉戲時,用渾厚的湖南腔調唱起“人家的姑娘有花 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扎起來!”在散步時,毛澤東常一邊走一邊用口哨吹“北風吹”的曲調。在《白毛女》中,無論是人物塑造、場 景描繪,還是歌詞創作、戲劇沖突的設計,都讓我們看到了賀敬之作為詩人與戲劇家的杰出才華!叭绻麑⒏鑴 栋酌繁扔鳛橐痪薹嬜,酷愛寫‘雪’的賀敬 之在制作這幅畫時,對于白色的運用可謂苦心孤詣——從除夕夜紛紛飄落的輕柔的白色雪花,到楊白勞艱難掙扎在白茫茫雪原;從撲倒在楊白勞尸體上的喜兒披麻戴 孝、一身素白,到經歷了非人環境磨難的喜兒一頭白色長發,以及喜兒發出復仇的吶喊時天空中炸裂的白色閃電——劇作家將白色的功能發揮到了極致!(李存 兆:《歌劇〈白毛女〉的署名問題》)
有一篇文章如此描繪張魯為《北風吹》作曲的場景:“張魯就在這張搖搖欲墜的桌子上陷入了沉思。他順著剛才的思路前進。他想起了張庚一再強調 的:‘北風吹’一定要讓觀眾一聽就喜歡,關注人物的命運。按照劇本的描述,喜兒出場時是個十七歲的農家少女,自幼喪母,與父親相依為命,多像河北民歌里的 ‘小白菜’呀!想到這里,他心里猛地一動,又想起了賀敬之曾提醒過大家:喜兒的唱段可以用民歌‘小白菜’作基調。順著這個思路,在經過了一遍又一遍的自我 否定之后,他終于揣摩到了喜兒在等待爹爹回家時那種又急又喜的感覺,一串串音符像一股山泉般在他的手上奔涌而出,不到三分鐘的時間,他就寫就了整首‘北風 吹’!
風雨兼程70年
在70年的風風雨雨中,每一個版本的《白毛女》都承載著時代的深刻寓意。歌劇《白毛女》首演在延安,之后公演了30多場,場場爆滿。丁玲曾 描寫過看戲的場景:“每次演出都是滿村空巷,扶老攜幼……有的淚流滿面,有的掩面嗚咽,一團一團的怒火壓在胸間!比缓髲难影惭莸搅藦埣铱、哈爾濱、北 京,及至全中國。首演時,喜兒的扮演者是王昆。郭蘭英于1947年第一次扮演喜兒,她的聲音被公認有極強的穿透力。
全國解放后,由于歌劇《白毛女》的巨大成功,東北電影制片廠1950年攝制了同名黑白故事片,由水華、王濱擔任導演,楊潤聲任編劇,田華、 李百萬、陳強、張守維等主演。1951年,電影《白毛女》在全國25個城市的155家電影院同時公映,一天的觀眾竟達47.8萬余人,創下了當時中外影片 賣座率的最高紀錄。田華在回憶文章中說:“《白毛女》攝制組無論主創人員,還是演員陣容,實力都很強大。導演王濱是內行,熟悉電影業務,懂得蒙太奇,主管 分鏡頭和最后剪接;同期錄音,三個同步,絕對是他的強項……聯合導演水華,雖是首次拍片,但在延安魯藝就是表演課教師,分工為執行導演。他排戲很細致,善 于啟發誘導和處理演員的表演,使我學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1951年,《白毛女》參加了捷克的卡羅維發利第六屆國際電影節,榮獲了特別榮譽獎。1955 年,日本松山芭蕾舞團最早推出了芭蕾舞版《白毛女》,松山樹子扮演主角喜兒、清水正夫擔任創作的《白毛女》,博得了日本人的好評。清水回憶道:“那天天氣 非常冷,但是觀眾人山人海,連補座都沒有!彼缮秸f:“謝幕的時候,觀眾的掌聲經久不息。我看到前排的觀眾都流著淚水,有的甚至大聲地哭了起來,臺上的演 員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都流著眼淚謝幕!(山田晃三:《〈白毛女〉在日本的傳播和影響》)《白毛女》還以其他藝術形式傳播著。1958年,馬少波、范 鈞宏將之改編成京劇《白毛女》,由中國京劇院演出。而連環畫《白毛女》有多種,其中以華三川的彩色連環畫《白毛女》影響最大,1965年曾獲第二屆全國連 環畫評獎繪畫一等獎。
1964年,上海市舞蹈學校排演了中國版的芭蕾舞劇《白毛女》,在1965年第六屆“上海之春”上進行公演,演出轟動一時,得到了周總理和 陳毅副總理等人的好評,繼而為緬甸和剛果等國國賓及各國使節演出。1966年“五一”節在北京,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陪同阿爾巴尼亞等 國國賓觀看。1967年4月24日晚,江青陪同毛澤東主席首次觀看了芭蕾舞劇《白毛女》的演出,毛澤東稱贊道:“《白毛女》好!苯嚯S之將芭蕾舞劇《白 毛女》列入“八個樣板戲”之內,進行反復修改排練。1971年拍攝成舞臺藝術片,第二年在全國范圍內大規模反復放映。1975年,整個芭蕾舞劇《白毛女》 劇組奉命被調往北京,對《白毛女》進行大修改,修改未成功,也未進行公開演出。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幫”,芭蕾舞劇《白毛女》才又恢復原來的面貌。
在《白毛女》不斷被改編、上演時,歌劇《白毛女》的原作者卻受到了批判與非議:“‘文革’前夕和‘文革’期間,由于楊白勞被逼自殺的情節和 喜兒逃出黃家前性格發展的漸進過程,作者被指責為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和站在地主階級立場歪曲、丑化勞動人民形象,從而構成劇本執筆者‘反對革命文藝路線’ 的一項重大罪狀。80年代后期、特別是近年來,批判的角度則完全轉到相反的方向。在一些人的筆下和口中,它又被說成了是‘極“左”路線下的產物’。他們認 為黃世仁和楊白勞兩方只是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剝削者、壓迫者和被剝削者、被壓迫者之間的關系。解決糾紛應當是按照經濟法規償還債務而不該搞 階級斗爭!(賀敬之,張魯,瞿維:《歌劇〈白毛女〉2000年重版前言》)雖然經歷了這樣那樣的風風雨雨,《白毛女》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成功的文學藝術 作品,這一點無法撼動。
新時期以來,《白毛女》多次重演。1983年,為紀念毛主席誕生90周年,芭蕾舞劇《白毛女》再次公演。1985年歌劇《白毛女》復排上 演。2005年,為紀念芭蕾舞劇《白毛女》誕生60周年,上海芭蕾舞團舉辦了“《白毛女》故鄉行——從延安到上海巡演”活動。2011年為慶祝建黨90周 年,歌劇《白毛女》再次復排公演。
2015年是歌劇《白毛女》首演70周年,新版歌劇《白毛女》公演,3D版電影《白毛女》也在拍攝之中。今天,《白毛女》依然散發出歷久彌新的藝術魅力。當回首仰望這座中國民族歌劇的高峰時,我們也應該從中汲取經驗,努力創造我們這個時代文藝的新“高峰”。
(作者為青年學者、批評家,著有文學評論集《如何講述中國故事》《重申“新文學”的理想》《新世紀“底層文學”與中國故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