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潛德之幽光(張詠)

　　邇來民國人物傳記多蕪雜不堪，尤好挖掘淘洗傳主之八卦佚聞與花邊新聞，距中國傳統之正史愈行愈遠而近乎稗販小說者流，惜哉！大雅久不作矣。近接讀資深報人、民國史專家伍立楊先生所著《潛龍在淵———章太炎傳》，替太炎先生發潛德之幽光，以近乎白描速寫之筆法為之立傳，其史筆史識俱突過時人。

　　據海上周黎庵先生于《章太炎軼事》一文中所披露，傲慢自高、不知途、不識錢、煙酒癮甚大、晚景潦倒落寞，成為章氏身上獨特而不羈之人文符號，尋常人等亦每多好談侈言，長此以往，則人但知章氏為“章瘋子”“怪人”，不免買櫝還珠，目為一木所障而不見森林。

　　《潛龍在淵———章太炎傳》 書中所臚列論述，多依循太炎先生一生之行止經歷及大事因緣作為經線，而以與其相關聯銜接之人物為緯線，經緯交互穿插，其章節如《明末先賢預置的火種》《初識孫中山》《深味專制的嚴酷：坐牢的日子》《民報時代的紙上作戰》《間關萬里：幕僚長的西南作業》等等，均為章氏生命歷程中諸大關鍵轉折點或曰里程碑，立楊兄于寫作中獨辟蹊徑、自張大幟，完全擯棄掉于今人中盛行之遺聞佚事一類常見手法，慧眼獨具、手筆闊大，以其素所精擅之史論評議筆法，糅合以淺近典麗之文言筆致，兼濟以哲人睿智平實之理性批判，遂于此一人物傳記中熔鑄文史與哲思，共成一思想熔爐，揮灑出對于章氏其人之綜合評判體系。

　　“竊以今日作史，若專為一代，非獨難發新理，而事實亦無由詳細調查，唯通史上下千古，不必以褒貶人物、臚敘事狀為貴。所重專在典志，則心理、社會、宗教諸學，一切可以熔鑄入之……”“所貴乎通史者，固有二方面：一方以發明社會政治進化衰微之原理為主，則于典志見之；一方以鼓舞民氣、啟導方來為主，則亦必于紀傳見之。四千年中，故于君相文儒之屬，悉為作表，其紀傳則但取利害關系有影響于今日社會者為撰數篇……”，由上述兩段立論，可見章太炎研治史學之眼光胸襟皆極高遠博大，深得吾國通史撰述之精蘊與三昧，洵屬近代史學之鉅子。立楊兄乃于章氏諸多文論著述之中抉隱探幽，摘取搜討出其迥異流俗、獨樹高標之史學卓識，使之不與彼時之庸夫淺見同歸泯滅無聞，則立楊堪稱太炎先生之異代知己矣！

　　章大炎其人性情雖崖岸自高、目無馀子，然則究竟是學有本源、根柢堅實，非剛愎自用、恣肆狂悖之流可與比并齊觀。除卻《春秋左傳》等中國傳統經學之外，章太炎對于史學尤為戮力用心，并以為尤應涵泳誦讀、從容玩味之史書，乃《四書》《通鑒》及前人別集之屬，由此即可覘見窺探到其史學精蘊與深湛造詣。其與辜鴻銘卓然并肩，巍然成為民國史上罕見其儔之“狂者”“大丈夫”。

　　章太炎崇尚民族氣節之人格品調，尤為值得今人景仰式范。當其臨終之時，吐露出了兩句類似遺囑似的諄諄告誡，“設有異族入主中原，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祿！”其言真擲地有聲，足堪振聾發聵矣！方之其人，則于吾國泱泱歷史長河中，多不乏有，如魏晉之阮籍、嵇康，三國之禰衡，南宋之陸游，晚明之左懋第諸人，皆深明義利之辨而不為權勢所屈服者也。孟子所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者，亦正太炎先生之真實不虛之寫照。尤其晚歲之時，其身心兩重均遭受到不堪時政與鼻炎惡疾之擾亂刺激，遂致多纏綿病榻、愁懷未已。陸劍南有絕句云“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恰可移贈晚年章太炎。壯士暮年、雄心未已，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然則憂患馀生，奈何奈何！

　　立楊兄于書中第十七章“抗戰心結與蒼涼晚境”中對其晚年心事與落寞心境，作出了全方位、立體化、地毯式之縱深闡述，并于篇末有總結式立論，“作為近代學術領袖，太炎蓋非常鱗凡介品類之儔。他在學術方面超塵拔俗的創造力，真可謂八世之后，莫之與京。然而真正使之山岳爭高、穹壤齊久的，還是其至死靡它的民族氣節，天下尊仰之如泰山大河，日月所不能磨而竭也”，所持論之基石本源，仍是太炎先生“至死靡它的民族氣節”，又頗足見立楊兄品評人物、撰作著述之懸鵠標的甚高，即以傳主之生平行事是否合乎民族大義為出發立足點，誠可上接太史公、左丘明一類史學先賢也。

　　一九九五年歲暮，我負笈吳門求學，某日課后得暇，往蘇州古舊書店訪書，于二樓半價舊書架上得見《章太炎全集·二》及傅增湘著《藏園群書題記》兩書，彼時年未及弱冠，學力固不逮，于兩書中之文義內容實不甚了了，然喜其版式疏朗且為繁體豎排，頗饒古雅之氣，遂將兩書各以十元購歸。日后除傅著因關涉藏書版本之故，時一翻閱展讀，章著則緣由多為辭章考據，一時視為畏途、束之高閣，迄今垂二十載矣。近日重讀，如逢故人，讀至其中《章華之臺》《蘭有國香》諸篇，深佩此老小學及文字音韻訓詁諸領域學力之深湛明通，又非獨史學一門也。

　　《潛龍在淵———章太炎傳》 一書中征引史料文獻豐贍廣博，幾于晚清迄至民國一段史實爛熟于心，故其下筆撰述有若恒河決注、滔滔而不絕，書中多援引書目甚夥，諸如《民國五十位軍政人物列傳》《四川軍閥史料》《章太炎政論選集》《孫中山年譜長編》等等史籍資料，皆能入我彀中，其文風也恢恢乎入古，其論人也深契事理、切中肯綮，誠為當代名人傳記中之卓絕不群、矯矯特立者。

　　(《潛龍在淵———章太炎傳》伍立楊/著，作家出版社2015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