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曾說:“說到底,歷史才是真正的詩。假如演繹得當的話,真實遠比虛構有看頭!痹姷墓饷⒚棵吭谌祟惵L夜中飄忽不定,而歷史卻始終在堅定地昭示著未來。我相信,在讀過王樹增的長篇紀實文學《抗日戰爭》后,你會和我一樣認同卡萊爾的這番話。
誠摯而真實地重述歷史,這一人類古老的基本技能在今天似乎變得越來越奢侈了。通達的通訊網絡中,盈千累萬的信息加速了我們的日常性遺忘,而其碎片化模式又迫使讀者的閱讀能力滑坡式倒退,這些影響正在不斷挑戰文學敘事存在的合法性,也成為力圖全景式再現歷史事件原貌的作家所面臨的大敵。旨在為全民族完成這一史詩書寫的王樹增,不得不直面這些語言環境中的現實問題,而困難卻不止于此。
重述抗日戰爭這段歷史,引領讀者走出其中諸多撲朔迷離的集體記憶迷霧,還有一個更為具體的難題擺在眼前,那便是對相關史料的掌控和處理。在歷史紀實文學的創作過程中,首先要做的就是判斷相關歷史資料的支持程度?谷諔馉幨侵袊飞蠒r間最長、規模最大又最為殘酷的反侵略戰爭,置身二戰的國際背景中,這次戰爭所涉及的范圍之廣,中日兩國歷史淵源之深遠、關系之復雜糾葛亦前所未有。自1931年算起,抗日戰爭共歷時14年,來自國內國外、各個地區以及各個黨派的記載史料浩如煙海,真假難辨。如何甄別挑選其中有價值可信賴的部分,繼而通過這些文件對戰爭全貌加以概括和俯視,便給作者造成了圍城式的困境。
讀者對敘事真實性、完整性以及流暢性的渴求、逐漸被遺忘和抹殺的歷史記憶與民族意志、堆積成山又亟待整理的駁雜的戰史資料,三重困境不斷糾纏幾乎會讓所有嚴肅而自知的作家望而卻步。然而事情總要有人做,這在大家看來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難度超越9年前的《長征》和6年前《解放戰爭》的任務,最終落在了王樹增的肩膀上。歷史往往有著最樸素的機緣和最驚人的神秘洞見,而這次,它選中了一位足以駕馭如此宏大題材的優秀作家。歷經6年艱辛打磨,王樹增的《抗日戰爭》終于應時而生。低調、謙和的作家曾多次強調,自己的寫作立足于當下,面向當下,但讀過這部作品后,我們可能會達成某種共識,多年以后,當讀者站在彼時的語境中重新翻閱《抗日戰爭》,相信他會恍然發現這部作品超越時代的意義。
就創作技巧而言,王樹增擁有卓著的敘事能力和語言掌控力,這點在他之前的戰爭系列中已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他的文字冷靜、深沉,嚴密的思辨性無處不在,完整流暢的重述戰爭對他而言并非難事,但可以想見,僅僅在資料的整理和甄別這一項上,就會耗費作者多少的心血與精力。充足的史料支持,讓作家不必再借由想象來填補事件的空白。而《抗日戰爭》中對史料的挖掘并未因其窮盡式的史料整理而停滯于表面。這種極具魅力的內在品質在《抗日戰爭》第一卷的開篇便得以呈現,作者用近8萬字的篇幅,縱向剖析了日本自明治維新到七七事變前的政治思想變化歷程,精準地剝開日本人思維中根深蒂固的邏輯——這是在我們國人看上去很難理解的另一種怪異邏輯,然而在它的掌控下,所有令人費解的日本近代歷史公案都一樁樁迎刃而解。
于是全書就在這一深邃的思想基石上展開,何為日本天生的危機意識?為何日本國民如此尚武?1941年在中國戰場上筋疲力盡的日本,為何偷襲美國珍珠港?……王樹增的《抗日戰爭》站在前所未有的更高視角,為我們理清彼時中日雙方的境況,而來自這種角度的思維方式是我們之前所不曾擁有的,它客觀、深刻、獨立而冷靜,一旦尋到它的脈絡,我們會為其強大的魅力折服。
這樣一種歷史反思高度,仿佛一個孤獨的傘兵,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空,俯瞰千瘡百孔的大地。血戰之前的寧靜,滯留天空的孤獨,死亡降臨的莫大恐懼,血流成河的悲涼……回首這場令我們全民族至艱至慘的抗日戰爭,我們就如同那個在寒風中飄零的傘兵一樣,孤立無助,身處絕境又只能咬牙拼命堅持。更寬廣的視野和更強大的心靈或許會帶來更多的痛苦與負擔,可無論如何,我們需要這種高度,我們的民族也需要這樣的高度。王樹增正是這樣一名堅定而無畏的傘兵。在軍隊中他曾經是,在文學上他如今依然是。他說,我寫歷史,永遠是為中國當代讀者而寫的,尤其是為當代中國青年而寫。對一個年輕人來講,如果能把家譜爛熟于心,那么他會活得很踏實。人生命短暫,但必須得知道自己從何而來,這樣才能知道自己將到何處去。年輕人如果有了這樣一種感覺,可能會活得自在一些,安心一些,同時生活中遇到挫折的時候,可能會堅強一些。
歷史如果是一個民族的家譜,那么抗日戰爭就是我們民族家譜上極為重要的一段。而王樹增的《抗日戰爭》,則是一次飽含著對先輩敬意的家譜重錄。好的歷史敘述也是另一種詩,王樹增以嚴肅又不時閃爍詩性的語言,完成了這次具有全民族意義的史詩書寫。
當我們抱著虔誠之心重新翻閱那部厚重的家譜時,我們民族的信仰是不是也在這里一點一點重建?于是我們記起了在臨沂與日寇死戰的將軍張自忠,記起了臺兒莊之戰,記起了埋葬了十幾萬年輕戰士的險峰昆侖關,怎能不為自己民族曾經的無盡苦難,為全民族在瀕臨滅亡的關頭所迸發出的驚天氣概而熱淚盈眶?信仰深刻而神秘,必不可少又非輕易可得。在那段歲月里,千千萬萬舍身抗敵的將士和飽受戰火摧殘的父老同胞,樸素地信仰著勝利與生存。在中華民族身體和物質上最為羸弱的一刻,精神上卻奇跡般地完成了信仰的確立與統一。王樹增寫作《抗日戰爭》的核心精神也正在于此。那些黨派、功勞紛爭的言論一度甚囂塵上,在此刻卻顯得幼稚而可笑。面對異族強敵進犯,惟有全民族的抗戰才能贏得最終的勝利,若國家、百姓、軍隊、政黨沒有一個堅定而統一的信仰做支撐,沒有父老兄弟同仇敵愾、共御外侮的覺醒,擊潰喪心病狂的日本侵略者只能是妄談。哈維爾說,只有對信仰有著深刻理解的人,才會看到現實的真相,而不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扭曲它們。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我們擁有不屈的信仰并無畏地守護了它,而此刻,不應眼睜睜任由它走向消亡的邊緣。
王樹增說,就耗費的時間和心血而言,自己之前的作品沒有一本能與這部《抗日戰爭》相比?吹贸鰜,這位極具責任感和歷史擔當的作家,希冀以此重拾國人對歷史的敬意,重拾當代青年對國家和民族的尊嚴與自信。而此刻,我們也樂于跟隨著他的文字,再回到那段血染的歷史,一點一滴找尋曾經支撐著全民族的不屈信仰,讓它不被淹沒于茫茫遺忘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