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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扭和不別扭的任性(唐韌)

    http://www.jchcpp.cn 2015年07月03日10:20 來源:文匯報 唐韌

      《平凡的世界》劇中,孫少平因田曉霞過世而悲傷過度,在二人曾相約的樹下,夢中看到了外星人。這個情節網友紛紛表示看不懂。盡管毛衛寧導演解釋,這并非劇組的“腦洞”,而是路遙原著(第三部36章)的還原,但多數人還是堅持它太奇葩,如果原作如此路遙也未免“任性”了。

      所謂“任性”,是指情節偏離了人物和環境的必然,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覺得過于偶然。

      文學作品是作家的精神活動的產物。創作時,作家不但可以而且必須“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但進入寫作后,自然也不能“劃拉到籃子里就是菜”,好作家會在“千載”“萬里”的海量素材中精心篩選。在《平凡》中路遙取用當時新“舶來”的外星人素材,確是突兀(否則攝制組采用時不會糾結)。路遙應該是希望將人物心中極度的傷情能不落窠臼地得到抒發和緩解吧?關心新事物又深愛讀書看報的孫少平做個外星人勸慰的夢,也許有些道理(不像是在現實主義風格劇中“強行插入科幻元素”),若換做少安,就做不了這個夢。

      王元化先生在《思辨錄·庚輯下三0八》中這樣談到“藝術的偶然屬性”:“作者一旦使他的作品的任何部分,包括每一個細節……都必須作為點明主題思想的象征或符號(人物或環境的描寫是小說表現主題的手段——引者),那么必然會引起尊重感情的讀者應有的嫌惡”。俄羅斯批評家歇唯遼夫曾因認為《死魂靈》中的一切細節都具有反射主題的重要意義,受到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正當譏評:“乞乞科夫在到瑪尼羅夫家去的路上,也許碰到的農民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或三個人;瑪尼羅夫的村落,也許坐落在大路左邊,不是右邊;梭巴開維支所稱呼的唯一正直的人,可能不是檢察官,而是民事法庭庭長,或者省長,等等,《死魂靈》的藝術價值一點也不會因此而喪失,或者因此而沾光!

      從上例看,有偶然屬性的細節選擇上具有“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的寬松度;它被受眾接受的底線,是不損害作品的藝術價值。

      如前述,孫少平雖具有做這種夢的條件,作家有他這樣選擇的權利,觀眾卻仍舊會別扭,原因應該是這個舶來人物與前述劇集釀就的80年代“黃土”氛圍反差太大(氛圍應視為寬泛的環境元素),也與少平的文青身份不符——哪怕跳出來安慰他的是保爾或者普希金呢?這個處理把已經入了戲的觀眾(或讀者)生生從戲里拽了出來,一瞬間阻隔了他們對作品的共鳴。

      那么,有沒有偶然性細節,非但不損害反而還能增高作品藝術價值的呢?

      我聯想起另一種偶然性細節,譬如王朝聞先生在《論鳳姐》一書中激賞的曹雪芹寫賈寶玉的一個細節。寶玉說古墓中死人頭上的珍珠入藥方有效,寶釵表示不知有此事,黛玉便羞寶玉,而寶玉嘴上埋怨黛玉,卻拿眼睛瞟著寶釵,這個親近眼神惱了黛玉,黛玉使性子不叫寶玉一起去賈母處吃飯,管自走了。寶玉對黛玉從不造次,按說理應馬上去追,但這次他索性賈母屋里也不去了,改(同寶釵一起)陪王夫人吃齋。寶釵提醒他黛玉心里不自在,讓他去陪,他卻不在乎地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边@是寶玉對黛玉唯一一次“冷言”(尤其還當著母親和寶釵),偏離了寶對黛的一貫態度,因此就帶上了偶然性。

      不妨設想一下它被寫成別樣——寶釵一提醒,寶玉拿起腳就去趕黛玉,可不可以?但比較一下你就會感到,寶玉這次有意找別扭的“偶然”若被改掉,原作的藝術價值受到了損失。

      何以見得?

      從藝術創作上看,這句偶然任性之語扯出后面一大篇有趣的小兒女口角:事后寶玉馬上后悔,馬馬虎虎吃了飯,便“忙忙的要茶漱口”去看黛玉,黛玉并不領情,假借跟丫頭說沒熨平的綢子角兒,頂了他一句“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可見黛玉先前并沒馬上走,原是在門外等寶玉的,她起初也沒料到寶玉居然不追出來);等寶釵(大概心里有些得意吧)過來跟黛玉說她沒幫寶玉圓謊,寶玉心里不受用時,黛玉再次譏諷寶玉:“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边@一槍既刺寶玉,潛在地也捎帶了寶釵,暗示她跟寶玉兩人早已這樣慣了,不明就里的外人幸災樂禍也是枉然。

      若寶玉聽寶釵的,抬腳就追,追上了故意慢走等著他的黛玉,二人樂樂和和去吃飯,也不失二人相處的常態,只是小兒女斗氣的趣味蕩然無存矣。

      斗氣在寶玉雖是偶然,卻既是小兒女們的常態,又是貴公子免不了會有的行為——貴公子在小兒女相處中任性了那么一小下,一失口成半天恨,試問凡見過、經過小兒女斗氣的諸君,這種偶然很難理解么?不錯,寶玉是情種,但如果他只會一味賠小心,連小脾氣也一概免掉,那他就只是澆灌仙草的神瑛侍者,不復是榮國府的富貴閑人了。

      不妨也試著“思辨”一下吧。少平夢見外星人,寶玉斗氣,此偶然非彼偶然。前者屬于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舉一類,尚在作家的選擇權限中;而后者并不在“不妨這樣也不妨那樣”之列,這種粗看意料之外,細品又在情理之中,偏離人物“規定性格”卻又達到人物性格深層必然的細節,是只有在作家與人物“神交”已久,把行動權拱手讓給了人物后,才能出于筆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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