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伊·哈喬和她的詩歌作品喬伊·哈喬(Joy Harjo,1951-)是美國本土裔文藝復興的重要推動力量,在藝術領域有著多重身份,除詩人外,還是劇作家、爵士音樂家。哈喬認為,詩歌是最精粹的語言,不應局限于書頁,應被吟誦歌唱和表演。
哈喬的第一部詩集《最后一支歌》(1975)揭示了印第安人碎片式的歷史和世界觀;《月亮帶我到何方?》(1979)則繼續將深層的精神探索融 入生活細節,在詩意空間中尋求自由和實現。獲獎最多的詩集《陷入瘋狂之愛和戰爭》(1990)中,出現了更多關于政治、族裔傳統、文化焦慮和困惑等元素, 但讀者進入的不是越發局促、逼仄的世界,而是逐漸與永恒的矛盾與變化達成和諧共存。此后,散文詩集《從天而降的女性》(1994)又從易洛魁族人的女性造 物主的神話為原點,探索當代社會中創造和毀滅力量的此消彼長,并涉及了越戰等嚴肅主題!断乱粋世界的地圖:詩歌與傳說》(2000)則進一步彰顯了美國 印第安文化的多樣性和獨特意義,其中的神話、傳說、自傳性敘述等,引導讀者從文化記憶的大門進入各自不同的想象空間。2002年的《我們如何成為人:新近 及精選詩歌,1975-2001》關注藝術家在社會中的角色,以及藝術、家庭、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以美國本土族裔特有的吟唱、神話、敘述形式,將讀者引入 心心相印、血肉相連的關系中。
哈喬用詩歌圍隔出的世界,并非人們預設的本土裔的、旖旎而具有異域風格的想象空間,而是一片重塑的疆域,是現代文明與部落往昔的交融,也是語言 和音樂的奇異結合。哈喬曾說:“我是在歌曲中第一次發現了詩歌,或者說是它發現了我,那是破曉時分,我獨自站在一棵巨大的榆樹下,大樹掩映著我童年的住 所,我聽到收音機在播放,聽到了媽媽的歌聲。我曾經以為,那棵榆樹也是一首詩,因為它表達了季節的變換,讓我們在那里扎根!
榆樹下的發現讓詩人開始了詩意探索,她的作品帶人們暫別煩瑣庸常的生活,開始旅行!端袔灼ヱR兒》(1983)是哈喬里程碑式的作品,詩集同 名詩歌凸顯了詩人標志性的創作特色。該詩具有強烈的神話和民謠特點,兼具簡約與深遠的思維。馬的活躍和生命力也表達了女性的私密情感、壓抑、覺醒和愛,以 及她們面對男性社會和文化失落的思索。在哈喬眼里,馬是超越性別差異和二元對立的形象。詩人反復吟唱 “她有幾匹馬兒”,馬兒遍布女人的生活,存在于身體和靈魂深處。馬的力量、速度、不斷奔跑的姿態是印第安祖先向遠方遷徙、尋找家園的象征。在印第安文化記 憶中,馬負載著激情和生殖力,甚至在神話體系中具有雌雄同體和變形的神秘力量,匯合了陽剛、陰柔、力量和感性等生命特質。馬的形態、動作、生存態度等,與 詩人是同一的。
在該詩的第一節中,一系列形態各異的馬兒意象傳達著經典的族裔形象。此后,詩人又將人們帶離歷史,重新觀察這些生動、可愛的生靈。在第三節中, 馬兒有了情感和浪漫色彩,“會在母親的懷抱中舞蹈”、“在月亮上跳華爾茲”,又時而“十分羞怯,靜靜地呆在自己的馬廄里”;隨后,馬兒更具有現實生活的特 征,如喜歡“踢踏舞的歌曲”、會“為自己的瑣事哭泣”、“朝異裝男人吐沫子”;詩人賦予馬兒語言能力,它們有鮮明的情緒,會緊張、害怕寂寞,“等待毀 滅”,也“等待復蘇”,它們仿佛是文化記憶的守護者,也是女性受傷害時的代言者。在詩歌中,馬兒是靈魂的拯救者,它們把破壞力和復原力合而為一。全詩的最 后三行:“她的馬兒是她的所愛。/她的馬兒是她的所恨。/他們都是同樣的馬兒!睈酆藓弦,表達了詩人竭力化解沖突,渴望和諧安寧。
閱讀此詩,讀者從濃郁多彩的畫面進入節奏明快的吟唱,仿佛聽到激越的鼓點、隨著舞蹈的擊掌和踢踏聲,從平靜到激動,又從驚慌歸于平靜,音樂貫徹始終,讀者感受到語言和音樂的合一,詩回歸了它口頭表達的本真。
哈喬常以譜寫歌詞的手法來寫詩,也曾將詩歌改編成歌詞。她認為詩歌沒有時間性,她要表達的是“靈魂的時間”,“沒有開始、中間狀態或結束”。她 坦言,“小時候我在夢中到處旅行,這些旅行和我其中的發現形成了我的時間觀念。我依然在旅行,而詩歌、音樂和其他創作等,是我旅程中所有感受所發出的聲 音!
哈喬的詩歌結合了族裔文化特色,又體現了現代藝術和文化精神。然而,其中的動態旅程與英美主流文學中的漂泊旅行有明顯區別,后者是隨著地域或經 歷的變化放棄或舍棄原有的文化重負。哈喬將其解釋為英美作家有意而為的“文化無根性”,但哈喬始終懷著地域、家庭和文化根源的傳承感,讀者總能在其中感受 到自身與家園、回憶的維系,體會到記憶深處的召喚。這種記憶感受不僅是回溯,也是種再現,甚至是預言,是對未來的持續影響。
哈喬說自己曾寫過一首關于鷹的詩歌,在家鄉,有位女性在清晨大聲誦讀此詩,竟將那只老鷹召回。印第安人相信語言能改變世界,認為話語具有精神力 量,這種信念也確實體現在《鷹之歌》之中。詩歌首句“在祈禱中你徹底敞開了自我”,“向著天空、大地、太陽、月亮”,將語言的循環運動和魔力體現在鷹的飛 翔中。這種銜接和聯系,帶有本土族裔對自然特有的體悟:自己正由“這一切所塑造”。他們不懼怕逝去:“曾經出生,很快逝去,就在/一次真正的運動循環 中”,天人合一的狀態就是詩人的創作心愿。
通過《鷹之歌》,人們的感官被激發,加入了祈禱的節奏,進入不同于現實的世界。鷹的盤旋應和著人的呼吸起伏,使人在萬物有靈的感受中心懷感恩, 超越死亡。不少學者感受到這些族裔敘述對英語文學的沖擊,甚至認為“許多美國本土作家正在竭力為英語帶來新的視野和新的深度,即讓人們對那些已經變得非常 物質和科學的事物重新擁有精神上的感受”。同樣,現代藝術作用之一,就是讓人在科學理性中重新獲得靈魂體驗和精神感動。
哈喬的族裔背景多元,融合了克里克族、切諾基族、法國和愛爾蘭血統,經歷過族裔身份的多重困惑,曾長期處于中間模糊地帶,但她最終意識到,族裔 文化是一種文化財富和負載,而自己能在獨特的視域觀察司空見慣的文化現象,從而讓更多讀者站在新的視角理解生命和社會文化。因此,她竭力以普遍、融合的文 化視角來揭示生活,坦言詩作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并解釋這種政治性就是“巨大的原動力”,即促進變化,改變意識,尤其是人們對不同族裔和文化的發展觀念。因 此,身份認同的失落、文化根源的瓦解、社群和家族的分離、嗜酒、暴力、對新生活的渴望等,都成了哈喬詩歌的重要主題。例如,彰顯文化記憶和推動力的詩歌 《記得》,是對不同文化交融的呼喚。作品用一系列的“記得……”,從誕生、傾聽故事、日出、日落、血脈傳承、土地、生靈、族群、家庭、歷史等,說到“和它 們對話”,“傾聽它們”,揭示出記憶就是鮮活的詩歌,讓人們理解自己的起源,了解“你就是人民而人民就是你”,從而領悟“你是宇宙而宇宙就是你”。全詩語 言中充滿包容的推動力,讓讀者不由自主地進入記憶的波流,拓展文化視域。
爵士樂也給哈喬的詩歌帶來新鮮生命,其節奏、韻律、變調和即興彈奏等特點,帶有讓書面文本回歸口述傳統的意圖。詩人既是創作者、吟誦者,又是口 述者。在《這是我的心》中,詩人提到了歌唱的語言:“當我們在花的世界中做愛/我的心緊靠你歌唱著/歌詞的語言異于/笨拙的人類詞匯”。這種迥異于人類詞 匯的語言,讓詩人懷疑“這歌聲源于何處,它詢問著/如果有來源的話為何我看不到”,這也是族裔詩人的困惑,文化記憶和傳承神秘地流淌在血液中,“始終在水 和火的邊界游走”,卻“攀上欲望的肋骨抵達我的嘴唇為你唱歌”。詩人繼續寫道:“過來躺在我旁邊,我的心這樣說。/把頭靠在這里。/這樣做很不錯,我的靈 魂說”,這種呼喚不容拒絕,也難以抗拒,而一旦我們走過去,她那不知源于何處的吟唱就會帶我們進入暫時被詩意圍隔的世界,從新的視角看到不同的現實。
哈喬“賦予英語語言一種新的代碼、新的語言交流和知覺渠道”,這也是潛伏在族裔作品之下的文化基調,是一種去殖民化的過程。哈喬所給予的視角, 是由內而外的審視,是從心靈和遙遠的回憶出發,對現實世界的觀察、質詢,和啟發式的改變。詩人不會忽視主流文化對族裔傳統的征服、驅逐、殺戮,甚至文化滅 絕。不過,哈喬倡導的是理解和寬容,她希望開創一個多元文化和諧共存的新篇章。
歷史上的印第安人,在歐洲文化征服和侵略的過程中感到疏離,無從依傍,許多移居到城市的印第安人陷入文化困境,甚至在毒品和酒精中沉淪。哈喬希 望鼓舞這些失意人群,因為她始終堅信他們具有強悍的生命精神,而詩歌能將憤怒轉化為愛。在她筆下,有一位女性形象深入人心,她出自《懸掛在十三樓窗口的女 人》(1983),正處于生存和滅亡的矛盾中,她以為跳下去是解脫,可生存的本能又讓“她的雙手發白緊緊抓住 /住宅樓水泥邊緣”。她的困境是普遍的,因為“在東芝加哥她并不是惟一”,她有幾個孩子,又是“她母親的女兒是她父親的兒子”,還是“她兩位丈夫間的那幾 塊肉體”。這種生存狀態是不少現代人的共同困境。這個女人生活在城市的印第安區,有其獨有的文化和族裔身份,她又帶著普遍的城市和文明特質,是多元文化的 一員。她在困境中想到孩子們、父母,“她想到自己曾是所有女人,所有的/男人。她想到自己的膚色,還有/芝加哥的街道,瀑布和松樹!钡搅嗽姼枳詈,哈喬 未給出確定的生存選擇:“她想起要記得聆聽自己生命/掙脫的聲音,當她從十三樓墜下/在東芝加哥的窗口,或是當她/爬回去重獲自我!
“掙脫”后的墜落和“爬回去重獲自我”的選擇一直在繼續,內外兩個方向猶如一種審視方式,即哈喬所言的“我覺得在同一個時間里,有其他不同的世 界也在運行,可是因為我們局限在此在世界的視角中,我們無法看清……有一種內在的景觀和一種外在的景觀……我覺得你可以盡可能向內,而很可能你同時在向外 延伸,沖破了天空的界限,經歷沖撞,跨越邊界和邊緣……”這是一種奇異的生存方式。詩歌中的墜落并非字面意思的肉體終結,處于兩者之間的抉擇并沒有答案, 這種向外或向內的中間地帶,如詩人所言,“我們飛入身體,又飛了出去,我們被太陽改變,被烏鴉改變,它們操縱著理性的邊界!鄙眢w在詩歌中占有重要的位 置,是一種能量場,具有變形的力量。雖然,這里女性的身體曾受到種族和性別的限制和壓抑,卻從其內在的思索拓展到外在的生存境遇,從個體發展到群體,從生 存和毀滅的選擇,由內及外地進行了潛在而堅韌的文化干預,即讓身體在權力結構和關系的暴力下松綁。
閱讀哈喬,傾聽詩歌的吟唱,感受身體在音樂和舞蹈中的解放,從而進入詩意圍隔的世界。更重要的是,進出的過程帶來了改變和重生,也讓族裔內外的讀者打開了視域,掙脫了束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