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實與細膩同構
朱向前:為什么談西元的創作現象呢?首先就是作品。2013年以來他連續發表了5個中篇小說,尤其今年《Z日》和《死亡重奏》分別發表在《西南 軍事文學》和《鐘山》第一期頭題,且《死亡重奏》被《小說選刊》和《中篇小說選刊》同步選中,就像一個拳手的組合拳,出拳不多卻打得漂亮,爆發力強,且擊 中要害。
徐藝嘉:一個中篇能在《鐘山》新年首期頭題發表,又同時被兩個重要選刊轉載,既證明了西元的實力,也說明他是個十足的“爆發派”。
朱向前:其次,西元是目前軍旅乃至全國都為數不多的博士小說家。他獲北大中文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方向博士學位,有著深厚的文學史和文學理論修 養。同時他不乏扎實的基層經歷,在基層摸爬滾打,一直干到營教導員,后又轉為總裝創作室專業作家。如此高學歷和基層經驗皆具,不僅在“新生代”軍旅作家中 少見,就是在他的歷代前輩作家中也屬僅見。第三點,西元還是典型的“文二代”,乃文壇名將之后。他寫小說頗有乃父(作家劉兆林,上世紀80年代即以短篇 《雪國熱鬧鎮》、中篇《啊,索倫河谷的槍聲》榮膺全國大獎而斐聲文壇)之風,但鐵血柔情中又融進了更多形而上的思考與形式探索。
徐藝嘉:我記憶中他此前出版過一部長篇戰爭歷史題材小說《秦武卒》,獲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近幾年才潛心于中短篇小說創作,作品數量不多,卻篇 篇苦心經營,精致而考究。按理說,作家的作品風格在一定時期內大都有內在的一致性和重復性,突破是很難的事。還從未見有哪一位“新生代”作家如他一般每一 篇小說都推陳出新,試圖從一個新的維度切入?梢娝冻隽吮瘸H烁嗟呐,短短幾個小說亮相就收獲業界好評,也可謂軍旅文壇的重量級“拳擊手”了。
朱向前:西元,你自己來談談你快速成長的秘訣吧。
西 元:我覺得至法無法,每個人的創作習慣都不一樣。我不大喜歡把小說改來改去,寫一篇小說就像生了個孩子,孩子生出來了,你再怎么去整容,孩子的性格、五官 都已經成形了,很難有質的飛躍。比如,寫草書哪一筆都改不了,其中的神采是改不出來的,除非重寫。我在《鐘山》發表的《死亡重奏》之中,有許多不合語法、 不合規矩的句子,還有不少辯駁、說理的段落,這些是很任性的東西。如果把這些東西都去掉了,很難想象它還能否有現在的閱讀效果,所幸的是,《鐘山》的老師 們毫無保留地縱容了我,我特別感激他們。
徐藝嘉:我梳理了一下,你2013年以來發表的比較重要的中篇小說有:《鍛煉鍛煉》(《解放軍文藝》2013年1期)、《遭遇一九五零年的無名 連》(《當代》2013年5期)、《界碑》(《解放軍文藝》2014年7期、《小說選刊》同年8期)、《Z日》(《西南軍事文學》2015年1期)、《死 亡重奏》(《鐘山》2015年1期頭題、《小說選刊》同年3期、《中篇小說選刊》同年增刊第1期)。這5個小說按照時間順序羅列下來,大概也能算作你小說 創作上成長的清晰軌跡了。前3個是現實題材的寫作,且一篇比一篇更注重形式感。故事背景發生在西北,《界碑》從不同人物的敘事視角出發,將西北戈壁灘的導 彈工程從普通士兵身上延展到幾個干部形象,艱苦地對蠻荒之地的開拓過程使得幾個普通小人物的靈魂得到洗禮!对庥觥芬彩谴蟾诺囊馑,只不過《界碑》的敘事 技巧運用得更為明顯!禯日》是時空交錯的手法,融入了許多形而上的戰爭與和平的思考!端劳鲋刈唷肥菓馉庮}材,硝煙味十足。
西 元:如果有一個較為清晰的軌跡,我總結為從寫楷書到寫草書。我本人閑來也寫點書法,但寫得不好。寫楷書,就是用一種現實主義的寫法,扎扎實實地寫軍營生 活,寫出自己獨特的領悟。寫草書就是在敘事方面有所突破,但必得經歷一個匠人的過程,不停地寫,不停地用,一步一個臺階,熟練到一定程度,才可能有一個飛 躍。而且,也不必一輩子只寫楷書,或只寫草書,最好因地制宜。古代書法大家大都能寫幾種書體,且都精湛。我覺得文學創作也大致類此。
徐藝嘉:朱教授,西元的小說您是較為推崇的。我曾經聽您談起過,在“新生代”軍旅作家中,他的小說有一些驚艷的特質在里面。
朱向前:我認為西元的作品在三個向度上給讀者提供了新質,讓人眼前一亮。首先是他作品中往微觀層面探析、往深度里挖掘的細膩感。記憶最深的是他 《死亡重奏》開場的一段描寫!霸谝幻椎木嚯x上凝視著一顆105毫米榴彈炮炮彈爆炸,你會看到比太陽還耀眼的光芒,聽到巨大以至于無聲的轟響。一瞬間里, 密集的彈片和沖擊波像輕風吹過柳枝一樣打斷你的脊梁骨,撕碎你的肉身,還有你的耳鼓、視網膜、舌頭、手指,等等你與這個世界產生聯系的感覺器官,卻沒有一 絲疼痛。從此,沒有時間、空間,周遭一片黑暗和寂靜,這就是——死亡!边@一段寫作加之后來的戰爭想象合起來小1000字,一打眼就令人驚艷。作家本身并 沒有戰爭體驗,全靠想象力竟能如此逼近“戰壕真實”,且文字如此銳利而有深度,挖掘出了戰爭蘊含的本質力量,這一點在“新生代”軍旅作家里面顯得異乎尋 常。
徐藝嘉:這一點在許多大家筆下倒是常有體現。
朱向前:沒錯。這讓我想到莫言的小說,其小說多處細節展現出的豐繁、全面、深刻,無論是農事稼穡還是鄰里糾紛,從一草一木到一花一葉,從大牲口 到小青蛙,乃至一只夏日黃昏的蜻蜓停留在荷葉上眼睛轉動時折射出夕陽的反光,都栩栩如生,活色天香,傳神寫意,纖毫畢現。渾厚多彩如油畫,細致精微似工 筆。再如西方經典著作《弗蘭德公路》中對戰爭尤其是潰敗場景的描寫,也是濃墨重彩。西元的這個小說開頭,我們可以暫名為“定格式的放大寫法”,和這兩部作 品有異曲同工之妙。
武人精神與武德文化的同構
西 元:我在寫作初期,很愿意寫一些表達自己疼痛的東西,而且很過癮,像鴉片一樣,寫了就放不下。我想不光寫作者如此,讀者也大致如此。在軍旅文學批評當中, 也有一些人,對于這一類的作品很熱衷,認為他們是疏離了意識形態,接近了文學精神的本真價值?墒菍懥藥灼,我發現,在這里,與我所珍視的武人理想漸 行漸遠。而且我也認為,所謂的對意識形態的疏離,不過是另一種更加意識形態化的東西。
朱向前:西元說的恰是我欣賞他作品的第二個向度,即書寫軍人的鐵血精神,同時又寫出了軍人的勇敢、犧牲與擔當。無論從歷史經驗還是從現實要求方 面講,如果中國軍人放棄了對國家民族整體命運的擔當,放棄了對崇高精神價值的堅守與重建,放棄了對正義戰爭的追問而墮入虛無主義,放棄了犧牲精神而迷失于 個體物欲,那就意味著自身的消亡,意味著軍旅文學精神的消亡。
西 元:結合朱教授說的,我從另一個層面談談自己的理解。借助于兩個佛學上的術語:小乘與大乘,我認為一味地沉迷于苦痛,很容易淪入一種小乘的文學精神,其實 也就意味著一味地索取,一味地偏執,一味地仇恨,這片精神之地,大概只會越走越小。而大乘的文學精神,就是直面世間的苦痛,而不忘給予,這里面有寬恕,有 包容,有自我犧牲,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大情懷與大慈悲。能把此種精神高舉于頭頂的,必是世間大勇之人。我覺得軍旅文學精神更接近于后者?晌覀冞@個時 代,特別沉迷于小乘精神,而對大乘精神很難理解,有種天然的敵意。我覺得,越是在這里,越是考驗你是否真正堅持了獨立自由的文學精神。
徐藝嘉:我的理解是,西元的小說和同齡的軍旅作家比起來,有種不一樣的味道。這種“不一樣”大概就是你說的美學追求。當下軍旅“新生代”創作的 題材方面,整體上反映個體生存的文章多,而直面戰爭的“硬貨”文章少。當個體生命體驗運用到一定程度,或說并不得心應手時,西元選擇以軍旅精神為突破點, 來承載他個人的文學理想。這種理想或許和軍人與生俱來的責任感有關,或許和信仰有關?傊,他找到了一條最適于抒發和彰顯軍旅精神品格的文學通道。這條通 道既是當下軍旅文學呼喚和需求的,也是不好走的。
朱向前:你的小說,無論是現實題材,抑或是帶有魔幻色彩的非現實題材還是戰爭題材,都在竭力尋找一個小說可以倚靠的精神線索或說精神指引,即是你說的“武人精神”。即便是書寫和平時代的官兵生活,也試圖以一種傳統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來統攝。
“形而下”與“形而上”的同構
朱向前:說到這里可以引出我對西元小說創作第三個向度上的判斷,即作品中顯而易見的形而上思考,比如作品中常有大段的思考議論,涉及對戰爭、對死亡等等深度問題的認識。
徐藝嘉:西元的創作的確有這個特點。他的故事總是離不開思考,并且把這種思考如實展示出來。剛剛談到他的美學觀,相比之下,他的思考里面也有富有力量感的東西,是強刺激的類型。初讀西元的小說,就如同一味猛量興奮劑刺進你的鼻息,又如一口烈酒灌進你的喉嚨。
西 元:關于形而上學的問題,也就是怎么理解那一點光亮的問題。中國批判了半個多世紀的形而上學,后現代主義也在批判,但就我觀察,我沒看到任何一種思想,真 正否定了形而上學。甚至有的人大講否定形而上學,其實自己說的就是形而上學而不自知。形而上學和人的關系,有點像太陽和世間生物的關系一樣。生命離不開太 陽,必須曬太陽才能生存,否則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只是生命不能濫用陽光,那樣,生命就被烤焦了,這樣形而上學就給人世間帶來了災難。
朱向前:過多的理性思考就如同面沒有和勻,有些生硬的地方。西元的形而上思考既是他的優勢和特點,也是他的問題所在。特長即特短。你是個博士小 說家,這在軍旅文壇、再放眼到整個中國文壇都不多見。在“新生代”軍旅作家中,你是“兩頭”都比較冒尖的!皟深^”一個指形而上思考,一個指微觀定格式放 大描寫,但是面沒有揉開。就此一點而言,和其他“新生代”軍旅作家比較,你的議論有些顯生硬,其他人的小說則更為完整,更有可讀性。如托爾斯泰《戰爭與和 平》,里面整頁整頁的涉及對戰爭與和平的思考,我基本都是跳過去讀,即使是幾十年前的閱讀感受,也覺得這種寫法并不大成功。
西 元:我對俄羅斯文學向來是比較喜歡的,所以多少也染上了點愛長篇大論的習慣。我深知議論不是小說的本質屬性,可那股勁兒一上來,就有點不管不顧了。有時想 一想,我覺得有些議論不純粹是一種講道理,而是隨著情緒自然而然生發出來的東西。我把它稱之為抒情性議論。這個東西與哲學著作那種剛性的講道理有本質的區 別,它只是用一種貌似為議論的語言系統去表達一種情緒,是一種非常情緒化的議論。
朱向前:改不了也要改,小說家也不能太過任性!比如你的《Z日》,我印象比較深,前面寫得還蠻有滋味,一直到把老父親寫去世以后,三條線索變 成了兩條,小說就開始失衡。這個時候又加進大段對中日關系的思考。你稱作“抒情式”議論,我不能茍同。所以說,博士的嚴謹也可能是桎梏,這大概是博士里面 鮮少出優秀小說家的原因,關鍵看你如何擺脫這個“魔咒”了。像《受戒》和《大淖記事》,白描生活,截取回憶的片段,讀起來淡然又舒坦。里面既沒有對生死的 長篇感悟,也不談人該如何活著等等大道理。但讀完百般滋味涌上心頭,該有的滋味一樣不落下,這才是小說的最高境界。
徐藝嘉:思與寫就像一切矛盾體一樣,需要一個平衡,既不能一直悶頭寫,也不能一味思考。王小波有句話說得好,“對理性的思考越深入,感性飛翔的翅膀就越沉重!
朱向前:我曾提出過“人生記憶力是優秀小說家的重要秉賦”。一個優秀小說家的記憶力,主要表現在對人生體驗和生活經驗的龐雜而精細、豐饒而準確 的保存、追憶與復現。從這個意義上說,生活確實是創作的惟一源泉。而生活首先不是大時代、大轉捩、大跌宕、大事件,它首先是個人的際遇和命運,而個人感受 又總是由綿密、細致、柔婉、豐滿的生命和生活之流所組成。有了這個,時代、事件才是立體真實的和鮮活可感的。
徐藝嘉:思考和小說相互之間還存在一個過程。思考成果和個人經驗都屬于文學外界的范疇,需要進行精心轉化才得以進入文學。具體怎么進入文學,哪部分進入文學,看的就是作家的功夫了。
朱向前:好在西元的優勢是學養加歷練。雙輪驅動,創作前景令人期待。
徐藝嘉:西元的創作之路已經選定,走得篤定而踏實。他講述的是這個時代稀缺的故事,他吶喊的是時代亟需的品格。他的創作態度和對寫作的信仰是我所敬佩的。他一定會走得長遠,并且走向開闊。
西 元:我覺得軍旅文學從精神上和技術上需要雙重突破,不要總是怨天尤人,做自己該做的,別人不理解,你就拈花一笑,也不失為一種境界。更重要的是,此時要堅 持走下去,和地方上的“70后”、“80后”相比,要本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的思路,不要把軍旅文學一些根本的東西丟個精光,五年十年后再看,想必總 會走出一片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