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一的新作《接頭》企圖探討的是“英雄的困境”,聯系他之前的作品,被動、失控,似乎才是龍一想要再現的生活真實。在此,龍一無意間已經觸及了英雄在當代生活中的命運。
以往的英雄形象哪怕是在最大的逆境中,大概也沒有體驗過上述失敗感。而失敗感,正是最深刻的現代感受之一。當英雄作為普通人的當代境遇成為文學處理的對象的時候,也許,我們和我們的英雄才真正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上。
懷抱“英雄夢”的龍一寫過一部意味深長的中篇小說——《沒有英雄的日子》,講述一位民主主義革命家在辛亥革命期間的行動。盡管他并非完美的英 雄,卻著實立下過功勛。小說并不止于此,而是穿插了1950年天津市鎮反干部關于他當年身份的審訊記錄——曾經的英雄、歷史的創造者,現在卻要反過來接受 它的審查了;赝轮袊闪⒑30年間的歷史,共和國的英雄們多少都經受過這樣尷尬的境遇。同時期的文學創作中,另一種“英雄”正在被虛構,也就是我們常 說的“高大全”人物,這種英雄在上世紀80年代開始從神壇上走下來,還原為人。畢竟英雄也是人,有弱點、有缺陷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
諜戰小說作為一種類型化相對比較明顯的形式,大概都離不開塑造英雄人物。一方面,它要面對如何在結構上自我突破的問題;另一方面也要考慮如何以 小說的形式處理當下現實的問題。就前者來說,以反崇高、反英雄的方式作為自我突破的策略,也許是一個由來已久又自然而然的事情。龍一的創作放在諜戰小說類 型的序列里,大概也屬這種情況。他的小說《潛伏》《長征食譜》《在傳說中等待》《沒有英雄的日子》中,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英雄,有的都是并不完美的小人物。 新作《接頭》(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2月出版)的主人公關大寧不但是個普通人,而且是一個攜帶諸多“花花公子”不良習性的另類人物,用他的接頭人老楊 的話說,他“最大的本領就是把生活和工作搞得一團糟”,常常把上級也弄得無可奈何,簡直不太配得上英雄所應有的人格。當然,龍一依然是在塑造英雄,尋找一 種非典型卻更真實的英雄。
龍一的抱負可能還不止于此。他在某處說得很明白:“我有意識地關注那些英雄內心之中的困境,關注他們生活當中的困境,關注那些被從傳統文學作品 和歷史著作中有意剔除掉的、看似微不足道實際上卻對人們影響深刻的內容。簡單些說,我試圖再現生活!边@是一個嚴肅作家的抱負,但是用諜戰/歷史小說來完 成這個任務似乎不討巧,因為類型文學多少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它需要遵循一個外部的架構,比如對組織的無條件服從,信仰具有絕對約束力,這個組織無需正面出 現,信仰也無需加以說明,這些都是不證自明的,“服從”是小說模式本身天然決定的。每一次“接頭”都會衍生新一輪的較量,較量的過程才是小說真正的主體。 而主人公無論歷經多少曲折,最終勝利都屬于他們,鮮有例外。在這個意義上,所謂信仰、忠誠,以及是否勝利的結局,都成了形式或符號,只不過是外在的框架, 沒有太多討論的余地。小說家真正可以大展身手,或者說真正考驗其寫作水準的地方,只在這個框架內,即如何處理人物完成某個使命的過程。
這樣一來,龍一就有機會施展他的抱負,把英雄的生活、精神困境置入他拿手的諜戰/歷史小說框架內。如此來考察《接頭》,我們大可不必追問這樣一 個尚未完成改造的富家子弟是否真的會忍受地下工作的種種折磨,也不必太把他最終依然逢兇化吉并且為革命事業收集到無數情報的結局放在心上——當然這都是他 之所以成為英雄的必要條件。在關大寧身上并沒有那種對他的運籌帷幄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感覺,我們會發現,英雄也會無助、自嘲。
每每關大寧面臨道德考驗時,與其說抽象的信仰幫他渡過了難關,不如說倫理、良心上的責任來得更可靠一些——他需要保證心愛的女人譚美、不知情的 母親、作為情報來源的中統局天津站站長梁公肅、精神失常的線人黃若愚、同志兼假妻子劉淑嫻、另一位同志即淑嫻的真丈夫陳正泰及二人的兒子黃福生等人的安 全,事實上,這些人的糟糕處境某種程度上都是由他的不負責任和自以為是造成的,因而他又時時處在自責的狀態中,隨時尋找補救的機會,結果卻越救越亂。作為 諜報人員,關大寧并非總是步步為營,反而常常發現局勢超出了掌控范圍,甚至落入對手的圈套,自己和上述人等的生活被攪成一團亂麻、結構關系錯綜復雜是小說 的一大特點,龍一極盡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敘述之能事,小說之曲折交錯無以復加,直到最后所有人物之間的關系都幾乎被重組,生活最終被送上了無可逆轉的悲劇 境地。以至于關大寧常常叫苦不迭:“我只覺得我這個革命者活得太難了,這日子簡直是沒法過”——活脫脫一個革命失敗者的形象。
當然,框架層面上的革命事業在他們的犧牲之下最終勝利了,主人公也獲得了人格上的升華,他總是在一片措手不及與手忙腳亂中化險為夷,但是過程中的混亂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畢竟,生活的實感比預設的結局要真實得多。
聯系龍一企圖探討的“英雄的困境”的說法,被動、失控,是否才是龍一想要再現的生活真實?如果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在《接頭》這里也適用的 話,是否可以說龍一無意間已經觸及了英雄在當代生活中的命運?從《沒有英雄的日子》里被鎮反的英雄在政治面前的顏面掃地和疲于奔命,到“高大全”的虛擬英 雄,再到新時期“反英雄”的英雄,我們的英雄走到當下,是否也要面對庸常生活的圍剿?以往的英雄形象哪怕是在最大的逆境中,大概也沒有體驗過上述失敗感。 而失敗感,正是最深刻的現代感受之一。當他闖進當下社會——這個不但沒有英雄,也沒有了敵人的無物之陣,得到的只可能是失敗。當英雄作為普通人的當代境遇 成為文學處理的對象的時候,也許,我們和我們的英雄才真正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上。
當然,作為一部依然典型的諜戰小說,《接頭》大概還沒有走得那么遠,它甚至可能是為了追求節奏上的明快、人物關系的復雜,有時并沒來得及對人物做更為深入的挖掘。無論如何,類型化的小說如果想真正走出自我重復的困境,上述思考或許會是一種啟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