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民風淳樸,以至于河南許多被外界尊稱為大作家的人,給人的直觀印象都是本分忠厚而又率性執著,他們源源不斷地向世界輸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作 品。只是河南人的忠厚常常掩蓋了他們的機智,或許這也是他們機智的一個體現。我們面對河南作家時必須聚精會神,因為他們往往比我們想象的更有深意,尤其不 應忽略他們隱藏在質樸背后的機智。
“亂笑”是李凖小說的標志
李凖在旅大業余作者座談會上講述自己的創作經驗時透露,《耕云記》源自1959年與一位記者一同下公社的際遇:“我感到我們在作品里反映的農村 青年,多是愛說愛笑、天真活潑的,而富有毅力,有堅定的信心,有心計的、沉靜的青年在作品里卻很少見,我就想寫這樣一種人!弊髌分魅斯捠缬⒃诠ぷ鲿r間 一絲不茍,私下仍是一個熱情的農家女孩。有趣的是作者沒有讓這個光彩熠熠的主角所向披靡,而是受到了來自其他人的“挑戰”。富裕中農不像多數作品中描寫的 那樣縮手縮腳,而是相當大膽地質疑蕭淑英的預報不準確,而作為農民知識分子的蕭淑英既不惱怒也不反駁,只是微笑著溫和地回復。甚至連她的哥哥、勞動能手蕭 銅錘也屢次嘲弄妹妹,同時還嘲諷自己的妻子,因為妻子在丈夫和氣象臺截然相反的推斷間產生了猶豫。蕭銅錘底氣十足地堅持讓她穿新鞋,其實在這里笑已悄然生 成了,因為蕭淑英是毫無疑問的主要人物,主要人物作為被歌頌的典型當然不會出錯,作者巧妙地利用了敘述模式及其閱讀期待制造了蕭銅錘的滑稽化。一如預期, 大雨滂沱淋濕了新鞋,作者安排了一場笑劇,蕭銅錘對心疼新鞋的妻子不屑地說:“社里六千畝紅薯苗全活了,比你那一雙新鞋金貴得多!边@一細節重疊了三層笑 的關系:首先是蕭銅錘對妻子舉止滑稽化的揭露;其次由于蕭銅錘是妻子滑稽化的直接誘因,所以笑人者同時也是被笑者,他的滑稽化幾乎與妻子的滑稽化一同完 成;最后是讀者對蕭銅錘否定的笑和對蕭淑英支持的笑,這是作者根本的寫作目的。蕭淑英的正面形象就這樣在多重的“亂笑”中得以確立。
這種“亂笑”是李凖短篇小說的一種標志性建構!丁叭坫|”掉口記》圍繞直爽敢言的老軍屬裴西河的“三眼銃”這個綽號展開故事。綽號本身就是生 成笑意的便利工具,李凖在這篇小說中將這一道具發揮到了極致。作品先寫裴西河如何因為綽號受到大家調笑,后來因為兒子合森參加八路軍使得裴西河實現了“去 滑稽化”而獲得尊敬。合作化運動開始后,裴西河因為關心合作社發展,“三眼銃”被重新激活,但此時仍是正面人物。他因為受到專署劉專員贊許而洋洋自得,被 作者毫不猶豫地“再滑稽化”。按照霍布斯的見解,“笑就是突然的榮耀,它是在與別人的弱點或自己的過去比較時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優越感而產生”。因而笑具有 居高臨下的主動權,但裴西河的優越感被激發出來的時候,恰恰是在滑稽化進行過程中,主動的笑和被動的愚弄同時發生,但當綽號被大家提起的時候,反而是其 “去滑稽化”的階段,本應產生嘲笑的地方卻產生了包含敬意的微笑。
“亂笑”不單來自周遭,也來自主人公的自我解構。裴西河在認清了富裕中農裴四倍操縱自己的險惡用心后,重建自己的歷史主體身份,與眾人一起指責 反對合作化的思潮,在結尾憨厚而得意地自黑了一把:“今個上午,我就把我這炮口掉過來了!”自呼綽號的同時,輕巧地清算了自己的過失,滑稽色彩雖然淡了很 多但并未絕棄。熱衷自黑的還有《王結實》里的王結實。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被任命為校長,肩負改造知識分子重任,但專長無處施展而校務又無力插手,只能 做一些看起來與校長之職不太相稱的事。后來,終于明確了自己的崗位意識——為學校扎笤帚,不想卻又牽連教師們遭受上級反抗改造、錯誤對待勞動者的痛斥。為 了替知識分子開脫,樸實的王結實自黑道:“咱們不能說這管撂不管接的話,他們匯報我得能聽得懂……”本來應該有利于典型人物和正面形象樹立的場域,卻變成 了所有人都來拆解這一形象的游樂場,無論是富裕中農、勞動能手、上級領導、親戚家人甚至自己,潛藏作品深處的是大膽而深刻的機智。
“亂笑”的內涵
“亂笑”是真的無規律無章法隨機輕佻的笑嗎?李凖筆下常被嘲弄的一類人是富裕中農,比如《“三眼銃”掉口記》里的裴四倍“兩個眼珠子里只有兩個 大銅元,別的什么也看不見”、“一個棒槌打他手里過一次,也要刮下四兩末”;以及《耕云記》里的范富興“外號叫個‘能豆兒’,可愛說風涼話了,對于俺農村 這些新技術,他也要編一聯諷刺諷刺。雙鏵犁他叫‘雙垮犁’,玉米人工授粉他叫‘玉米結親’”;《李雙雙小傳》里的孫有受愚弄較少,但其子金樵未能“幸 免”,因為辦食堂時他家私藏的水車在李雙雙面前露出了破綻,后者誤以為藏寶洞是危害食堂糧食安全的老鼠洞,帶人掏洞時金樵有意怠工,被李雙雙奚落。在社會 階層的分布中,高于富裕中農的地主、富農均未出現,富裕中農勉力承擔全部進攻任務。麥獨孤代表了很大部分人的意見:“引起笑的情景本質上是不快的,如果我 們不笑它們,它們就會使我們不高興!币虼松鐣䦟W意義上的笑肩負著懲罰的作用。富裕中農屬于落后分子,面對革命的立場不夠堅定,在革命的語境下對其進行懲 罰是合乎邏輯的。另一方面伏爾泰認為,“變得可笑之物,就不會是危險的!弊锎髳簶O的惡霸地主不能施以“笑”的懲罰,因為這種懲罰顯得太輕飄。富裕中農既 有過失,又不是大不可赦的過失,作為被笑的對象是再合適不過了。在作家看來,富裕中農的問題是可以通過笑的機制解決的。即使在“大躍進”時期創作的《李雙 雙小傳》中,孫有已經很有時代感地喪失了被笑的資格——在近兩年前問世的《“三眼銃”掉口記》中裴四倍尚能在“不笑”和“笑”之間往復滑動——意味著作家 希望大家用嚴肅的態度對待這一角色的歷史定位以及相關的現實政策,但孫有的兒子金樵毫無障礙地繼承了滑稽造型,擁有被笑的資格從而避免了被斥為異端。
雖然暴露在“亂笑”密集的火力網下,各種人物并無慘重傷亡。裴西河好管閑事雖然多次遭受調笑,也因此犯過錯誤,但在一個公共性滲入私人空間的時 代里,這種行為無疑是一種政治正確的舉動,因此得到公社領導林章的“笑著鼓勵”。蕭銅錘不相信妹妹蕭淑英的天氣預報,致使自己和妻子雙雙成為滑稽形象,但 事實讓他心悅誠服,鄭重地代表青年生產隊向妹妹提出表揚,滑稽化的經驗并沒降低這些人物的主體意識,并不構成他們在歷史進程中的負資產,人物在情節線索的 發展中仍然靈活自如。最明顯地體現在王結實身上,無論在作者還是故事中的妻子及領導眼里,這個小丑式的滑稽角色一次次地鬧出笑話,無論是面對政治精英,還 是知識精英,“大老粗”永遠是他身上永恒的標簽。但王結實無疑不是一個痞子形象,對許多問題有他自己的判斷甚至堅定的立場,同嘲弄他的力量形成對峙。這種 主體意識來自于他自身的技能:烙餅、扎笤帚、榨油、貨品保管和分發——也就是勞動本身以及勞動附帶的品行如對正義的追求和對知識的崇敬等讓他堅定守護著自 我。李凖對這些人物進行笑的消解,并非無底線的消解,而是固本培元后的有限度消耗,勞動者根本的勞動精神始終沒有渙散。也正因此,作家才放心大膽地讓人物 親臨“亂笑”火線,在笑中鍛礪出人物的品質。此外,作者還賦予這些正面人物一項特殊的能力:笑的反擊。富裕中農雖然也有“被笑”與“不笑”之間有限度的應 變能力,但當他們被笑時,無從知曉如何同樣以笑作為防御武器,相反勞動人民不但能夠自主回擊,還能借助情節模式的力量對“落后分子”實施“再滑稽化”的攻 擊,這也是“亂笑”能夠構建的另一個原因。
“亂笑”的藝術功能
“亂笑”雖亂卻并不擾亂既有人物關系。富裕中農仍然要服從科學,落后分子仍然要支持辦食堂,斂聚私財者仍然要參與合作化,勞動者仍然是其他人學 習的榜樣,“亂局”之下,自有秩序。李凖還是一個喜歡寫家庭生活的作家,這種夫妻生活一言以蔽之,曰“秀恩愛”。這種“秀恩愛”最明顯的要數作家代表作 《李雙雙小傳》。孫喜旺挑水回來夸張地渲染自己的辛苦,向李雙雙求安慰,李雙雙毫不領情反唇相譏:“看你那個臉,涂得像個張飛,就這你還吹你是大館子里出 來哩,頭一條講衛生你就不講究,現在是‘除四害’,要是興‘除五害’呀,連你也除了!睂O喜旺急忙炫耀解放前工作過的“山北白木店”的玉盤珍饈,可再次被 妻子奚落:“那是舊社會。那時候你在那里是挨打受氣。你做的東西再好吃,是給那些地主惡霸壞蛋們做的。咱自己家里吃的什么!”本是很好的階級斗爭或者憶苦 思甜的材料,被李雙雙處理成撒嬌似的拌嘴和簡單的勞動競賽。孫喜旺的滑稽化沒有改變夫妻關系,反而成為生活的調味劑。作家一方面尊重小說時代性的藝術規 律,一方面又尊重“笑”的生成機制和特性!靶Α币环矫鏄嫵闪俗约邯毺氐乃囆g標識,一方面又有效地服務于小說的創作需求。
宗法勢力和傳統意識在中國廣袤的鄉村從來都占有絕對的統治地位,“秀恩愛”要成為可能,必須讓讀者相信一貫的鄉村性別秩序已經發生根本性的顛 覆。小說一開始,作為女性的李雙雙就處在孫喜旺的嚴密嘲弄之下,“俺做飯的”之外,另有“‘出馬一條線’的貨”和“有嘴沒心‘沒星秤’”這兩個不敬稱謂, 公共場所嬉笑過后,回到家又氣哭妻子。李雙雙突然爆發,將孫喜旺推倒在院中,情勢逆轉的李雙雙帶著眼淚大笑。這個看似唐突的情節設置,恰恰是女性奪取抗議 權的寫照,笑聲如同權杖一般昭示著男性權威的消散。孫喜旺不敵李雙雙,不是男性嬌柔,而是代表傳統的宗族勢力讓位于新興的政治勢力,這多少包含了寓言意 味。在這個過程中,孫喜旺不拋棄不放棄強打精神負隅頑抗,譏諷李雙雙“這大字報可不是隨便糊的。你懂什么政策!”不依不饒地強化男權政治同新興政治話語的 綁縛關系,以期維持霸權。自從李雙雙將丈夫推倒在地獲得了事實上的優勢地位之后,多次通過嘲諷的形式消解孫喜旺的威嚴。作者在這段敘事中有意讓男性孫喜旺 失語,代之以“進大娘、四嬸、桂英等一群婦女卻正向她家涌來”。局勢明顯地向不利于孫喜旺的一側發展,為了擺脫必敗的結局,孫喜旺主動撐起了自我滑稽化的 減速傘,將自己變成被笑對象,意味著放棄領導權的爭奪。如前所言,被笑意味著不構成威脅,攻擊也就停止,孫喜旺地位跌停,李雙雙地位漲停,兩人恰好平等, 能愉快地秀恩愛了?梢,笑尤其是“亂笑”是身份平等的幸福生活的催化劑,而不僅僅是調味劑。
在兩人亂笑的斗爭過程中,李雙雙將自己與宏大敘事綁縛,積極參與社會運動以獲得歷史主體身份。孫喜旺對妻子熱衷的“大躍進”修渠不以為意:“什 么‘大躍進’呀,還不是挖土!”斗膽將宏大敘事進行消解,既造成了說話人自我矮化,也意味著李雙雙抗議行為的成功:微觀個體與宏觀政治無法互相剝離,笑的 指涉維度也隨之擴大。大躍進時期尚且如此,進入1980年代更顯無拘無束。被樊星稱為具有中國特色“寫實的黑色幽默”的《芒果》發表于《人民文學》 1980年第10期,故事發生于1968年,講述了最高領袖為工廠送芒果,工廠緊急成立“迎接芒果籌委會”的荒誕故事。作者施展“亂笑”絕技,讓滑稽人物 潘大嬸生澀地混用民間俚語和政治名詞,讓憨厚樸實的潘朝恩在恢弘的革命敘述下延續草根的思維方式而笑話百出,讓“走資派”因為過于敏感而丑態畢現,讓全部 出鏡人物因為一個疑似蠟質贗品的芒果而躁動不安。一如既有風格,潘朝恩沒有緊隨形勢,仍以未政治化的純粹個體形式蹩腳地參與歷史,如跟“走資派”一起勞 動,拒絕在大會上表演痛哭卻一直惦記著帶幾個饅頭,不能理解精英們的情緒高漲,形成了標準意義上伯格森界定的“滑稽”。批評家張清華注意到了一種獨特的現 象:“‘弱智化敘事’當然不表明作者的智力水平降低了,相反它包含了更為復雜的敘述技巧,‘弱智’是指人物的屬性,但敘事則是更復雜多變了!迸顺髯鳛 一個“傻子”形象,其實扮演了智者角色,透過貌似僵硬的思維有意疏離于時代激情,從而帶領讀者冷靜地審視歷史。次年刊于《莽原》的《王結實》也是一篇富于 巧思的作品,消解宏大敘事的同時也對草根民眾的淳樸品行有所肯定,笑一切可笑之事,但也遵循笑的基本原則。
李凖的小說固然不可避免地囿于時代環境,但“笑”的精神一方面保留了現實生活原貌,另一方面提供了不同于“法定”視角的另一種立場;一方面保有了一定程度的懷疑精神,另一方面又彰顯了對生活與時代的寬容接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