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傷與理智》 [美] 約瑟夫·布羅茨基 著 劉文飛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約瑟夫·布羅茨基1987年以美國公民的身份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他在大多數場合卻一直被冠以“俄語詩人”的稱謂。他在1972年自蘇聯流亡西方以后始終堅持用俄語寫詩,并被視為二十世紀后半期最重要的俄語詩人?稍诿绹酥琳麄西方文學界,布羅茨基傳播最廣、更受推崇的卻是他的英語散文,他甚至被稱作“偉大的英語散文家之一”。
近日,約瑟夫·布羅茨基的最后一部散文集《悲傷與理智》被引進中國,并在北京和上海舉行了新書分享會。本書的譯者,著名翻譯家、俄羅斯研究會會長劉文飛與學者邱運華,批評家解璽璋,翻譯家汪劍釗、高興,詩人王寅就詩、散文和布羅茨基的創作進行了對談,該書的策劃編輯馮濤擔任主持人。此處摘取了兩次讀書會的精彩段落,與大家分享。
布羅茨基的詩與散文
主持人:我們最早接觸布羅茨基,至少從我這一輩來說,是十幾年前的那本《文明的孩子》,可能在座稍微年長一點的讀者都記得這本書,當時就是劉文飛老師翻譯的。布羅茨基一生中有兩本重要的散文集,一本就是黃燦然先生譯的《小于一》,另一本就是《悲傷與理智》。那么,請您介紹一下布羅茨基的詩歌與散文吧。
劉文飛:布羅茨基是一個偉大的詩人,又是偉大的散文家。在俄語世界,他被定義為一個俄語詩人,但在西方世界他卻是靠散文贏得名聲的。在中國同樣也是這種情況,我們的很多詩人朋友說,我連一首布羅茨基的詩都沒讀過,但讀了他大多數的散文。
一個詩人憑借他的散文獲得名聲,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刹剂_茨基雖然散文寫得很好,內心卻始終覺得文學如果存在等級的話,詩歌無疑是最高的。理由有以下幾點。第一就是詩歌的歷史更悠久,就像魯迅談文學起源時說到的,大家一塊兒來抬一棵樹,樹很重,我們一定要唱起來,于是就產生了詩歌;第二,詩歌是一種語言更精致的組合狀態,也就是說寫詩的時候是精挑細選的,你要字斟句酌。詩人可以一輩子不向散文家學習寫作,但散文作家一定要向詩人學習寫作,這就是詩歌優越于散文的地方。
布羅茨基說雖然一個詩人比一個散文家好,體裁意義上高貴一些,但恰恰散文家可以一輩子不寫詩依然可以活得很好,一個詩人不可能一輩子不寫散文。詩人寫散文,有可能是因為在一個很燦爛的早晨起來,突然心里有一股沖動,要寫一篇散文。這其實是在解構布羅茨基之前的說法,詩人寫散文是不需要理由的,不需要契機的,這時候是真實心跡的流露。布羅茨基在談到英國詩人奧登和斯蒂芬·斯彭德時說:“我們幾乎有著共同的思想,共同的關于詩歌的看法!彼踔琳{侃說:“在智慧上我覺得跟他們也差不多很接近了,但是有兩個鴻溝是不能跨越的,一個是年齡(奧登、斯彭德都比他大),還有一個就是語言(編者注:指對英語的應用)!钡谝粋鴻溝是絕對不能跨越的,一個人比你大一歲就永遠比你大,但他覺得在語言上,如果沒法在詩歌里超越的話,他可以在散文中無限地接近。我看到這些話的時候,就知道為什么他要寫散文了,而且只用英文寫散文,用俄語寫詩。他知道用英文寫詩永遠達不到用俄語寫詩的狀態,他覺得可以在英語散文這個新天地里有一番事業,施展一番拳腳。
主持人:《悲傷與理智》是這本書的題目。傳統上說悲傷是屬于詩歌的,理智是屬于散文的,這也是他的這部散文集里的一篇文章的題目,我們下面就討論一下布羅茨基的散文的特點。
劉文飛:一般來說詩歌總是更重情一些,我們也許可以說這種廣義的悲傷更像是詩歌的主題,而理智和理性更像是屬于散文的東西。但我們會發現布羅茨基在寫詩的時候是非?酥频,他非常想做一個理性主義的詩人。但他寫散文的時候有更多非理性的東西,或者說他的語言是非邏輯的,是跳躍的。他在散文中投入了比他在詩中更多的情感色彩,這個我覺得是悖論,也是非常奇怪的現象。
我認為布羅茨基的散文有這樣幾個特點。他的散文是具有獨立意義的體裁,就是詩散文。因為他已經打破了以前常規散文詩的寫作方式,這是我說的第一個意義,也應該算作我在布羅茨基研究當中的一個小小的發現,即他的散文獨立的體裁意義。
第二點,他的結構原則。剛才我們說了好的散文應該有布局,有很好的承前啟后,還要有呼應。我發現很多布羅茨基的研究者,他們都會注意到布羅茨基散文獨特的結構、方式。比如,一個學者說他的散文是對稱的,稱之為“鏡子結構”。拿這本書來說,他的第一篇和最后一篇都是很精彩、很煽情的,和《小于一》是一樣的。很奇妙的是他基本上是根據寫作時間來安排書稿的。也就是說他在寫作的時候,冥冥之中已經在構思這本書,他知道第一篇是最重感情的,最后一篇也是最重感情的,形成一種結構上的預設。實際上在他之前,還有另外一個作家也是這樣的,就是納博科夫。他的寫作是對稱的,對應的,折疊式的。匹茲堡大學提出了另外一個說法,認為布羅茨基的結構原則是地毯,波斯的那種地毯,一點是對稱,另外一點是中間非常的繁復。他的結構你越去關注,越會發現它特別靜止。但如果你不知道的話,你同樣可以感到作品的空靈,一氣呵成。我們讀的時候,一口氣讀到底,也就是說他的結構是隱形的,但也是實在的。
最后一點,我在序言當中也寫到了,布羅茨基的隱喻特別多,多到什么地步呢?剛才說到的英國教授帕羅西納,他把布羅茨基用過哪些隱喻、明喻、借喻都摘出來,編了一本厚厚的辭典。其實我想不光是他,任何詩人都是隱喻大師。隱喻都不會還做什么詩人?這是特別簡單的道理。但最重要的是,他運用大量隱喻寫散文,我把它們命名為“組合的隱喻”。
比如這本書的最后一篇,是懷念英國詩人斯彭德的。他一開始就寫自己到英國去,英語也不好,他受邀到斯彭德家里作客,斯彭德還沒有走進來布羅茨基就聽到他的聲音,讓他感到英語很美,那種聲音就像古老的樂器發出來的聲音。斯彭德走進來,白發,個子高,完全就是英國的紳士,房子對他來說好像太低了。他在行文中間還不斷地寫斯彭德的聲音多美,說他像豎琴,一種古希臘的樂器,而且豎琴在西方語境中等于詩,等于繆斯,但在布羅茨基這里就等于是詩人。我想讀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如果大家把這個隱喻貫穿起來的話,就能感覺到文章的美,感覺到布羅茨基對詩的感情。他的文章里有很多這樣的東西,幾乎每一篇都有貫穿的組合隱喻。
主持人:對于古典詩詞,我們有傳統,有很多概念,但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欣賞現代詩呢?我們也想請教一下詩人王寅,到底什么樣的詩算是好詩?
王寅:剛才劉老師講到布羅茨基的詩是非常理性的,他的散文是比較傷感的,這一點我完全同意。我們看俄羅斯文學,從普希金開始一直到萊蒙托夫、帕斯捷爾納克都有一個抒情的傳統,到了布羅茨基這里幾乎有了180度的轉變。實際上他是在有意識地把這些感傷的、抒情的東西,或者說濫情的東西全都排除掉,切割掉。我覺得這于他而言是非常清醒和理性的,貫徹始終。布羅茨基的詩里沒有什么很放松的東西,他其實非?酥,速度很快,很密集。這也是閱讀有難度的原因。但讀他的散文相對來說就是另外一個感覺,他的散文非常放松,渾然天成。
我覺得像布羅茨基這樣的詩人,他越是難懂,或者說越不容易親近,你反而越要了解他。他的色彩其實是很黑很暗的,想接近的話,要到一定的年齡,甚至要到一定的心境,這樣才會明白很多東西,F在我們有《小于一》,有劉老師翻譯的新書,里面有很多東西,提供給我們解讀他的鑰匙。這里面還有很多對詩人的評價,其實可以讓我們看出他在寫作和美學上的趣味。
這是很好的生活姿態
劉文飛:我想換一個話題,布羅茨基對今天的我們有什么意義。我覺得這是需要我們思考的問題。我想第一個可能是他的這種生活的姿態。很少有人會像布羅茨基這樣。比如我們現在談到布羅茨基,最津津樂道的往往是他當年在蘇聯的受難歷史。他被關過,被流放過,被審判過,最后又被驅逐了。西方人看到這個覺得非常好,你們不要的一個人,我們把他造就成文學英雄,他們就覺得很驕傲。但是,布羅茨基到了西方以后,非常不認同這樣的方式。他有意地在淡化自己受難的歷史。他到密西根大學作畢業典禮的演講,給學生提出很多忠告,第一條就是說永遠不要把自己放在犧牲者的位置上去——我成功了不是因為我受難,而且不會因為受難而提升我的詩歌的水平。在我們發達的時候,回過頭去以一種敘事的方式面對洶涌而來的東西,這是很好的生活姿態。
第二,他主要是一個詩人,我們今天之所以坐在這里談到他,主要還是因為他的詩。他提出,美學是倫理學的母親。他在諾貝爾獎的獲獎演說中的主要命題就是從這里來的,人區別于動物的主要東西就是感情。藝術主要是人的感情的表達方式。我們順著這個邏輯下去,他就覺得如果人沒有審美意識的話,人類也依然還是動物世界。如果人類不能把自己的審美感情凝聚下來、積淀下來,整個世界還是一片荒漠。我覺得這點對我們當下搞藝術的人,或者是喜歡文學的人、愛好詩歌的人,實際上是很大的啟示。
第三,布羅茨基通過創作和自己的生活姿態,強調最多的是人的個性。他覺得人類生活的絕大部分是同義反復,全世界有幾十億人,每天過著相同的生活。只有在詩歌中才有可能對這個同義反復做某種抵抗,也就是通過這種抵抗彰顯你存在的意義。他在這個意義上,既反對專制的蘇聯,也反對金錢專制的西方。他反對的這些東西,在中國的當下,往往是表現得更突出的東西。如果說突然有些人開始關注布羅茨基,這跟我們自己發自內心的需求是有關系的。我們在一個非常商業化的社會,可能要找一些非商業的元素,讓我們像在一片大海上有一個救生圈一樣。這個可能就是布羅茨基所針對的東西,在中國的當下還不是過去時。
解璽璋:詩就是美學的最高境界。人要有讀詩的經歷,這就是在培養自身的審美能力。有這樣一種經歷,你不會是特別壞的人。這句話不僅是詩人講過,我記得歐洲的一位戲劇理論家也說過一個熱愛戲劇的人是不會犯罪的,同樣表達了審美對人的倫理的提升和約束。這并不是說喜愛藝術的人當中沒有罪犯,但藝術會把你的生命提升到一個很高的境界上,你的自身會產生一種約束,不會放任自己。我們現在總愛說底線,這個底線首先應該是審美的底線。如果審美的底線都突破了,趣味都突破了,我們追蹤著現代社會上的越來越低俗的東西,道德倫理就有可能慢慢地淪落下去。我覺得這是雙方互動的關系,不是誰決定誰,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很清楚的。
高興:布羅茨基對詩歌的虔誠、專注和奉獻特別能夠成為我們的典范。對于中國的詩人和讀者來說,對于我從事的專業東歐文學,對于東歐的詩人和讀者來說,布羅茨基可能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典范和榜樣。很多東歐詩人在談到布羅茨基的時候,都有一種崇敬之感,比如說最近我們開始接觸到的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他和布羅茨基差不了幾歲,他就說布羅茨基是真正能夠讓我們相信的詩人。為什么?就是因為他對詩歌的姿態。尤其是強調布羅茨基是用自己的一生在為詩歌辯護。他說這種姿態就能夠讓你相信他的詩歌,相信他作為詩人的這么一個寶貴的身份。(本報記者張焱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