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
這些日子,嚴歌苓的新作《床畔》很火,且持續處于升溫狀態。談起這部作品,嚴歌苓感慨:從起筆到付梓,幾經易稿,竟花費了20年時間。
軍旅生涯的魔性召喚
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年僅十余歲的嚴歌苓還是成都軍區的一名文藝兵,她多次乘坐成昆線列車,見到“車兩邊都是萬丈深淵,而那些數十里長的隧道似乎扎進去就出不來”的驚險景象。她還聽說,在這條鐵路上,“鐵軌下躺著的每一條枕木,都等于一個捐軀的鐵道兵戰士!倍嗄暌院,這段經歷穿過一條曲折而隱秘的通道,進入了她的小說《床畔》。在這部她稱之為“愛情故事”的作品里,年輕的軍隊女護士用一種癡迷的忠誠,盡心盡力地護理一位已成植物人的英雄鐵道兵,為此,她放棄了愛情,付出了青春。
作為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的女作家,嚴歌苓之所以選擇這個在今天看來有點“過時”的題材,自然有她的用意,稍后且表。她十二歲便入伍跳紅色芭蕾舞,因為身體條件限制,轉向了舞蹈大綱寫作。二十一歲那年,她主動請纓,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擔任戰地記者。后來,她調回北京鐵道兵總部創作組;再后來,她赴美留學,成為外交官夫人,隨丈夫一起游歷了世界各地。然而,青少年時期的記憶往往是刻骨銘心的,軍旅生涯,是嚴歌苓生命中重要的一筆,即使她萬水千山走遍、春花秋月看淡,從軍經歷還是以一種帶有魔性的聲音,在時過境遷后的今天召喚著她,促使她去追索往事,并尋找它們與當今世界之間可能的橋梁。
我想,《床畔》的創作正是基于這樣的一種“回憶——反思”沖動,嚴歌苓想要尋找一座橋,試圖連接兩個時代的價值、審美與情感;蛟S她執拗地認為,橋的兩端是可以彼此通達的。因此,在她的筆下,美麗而倔強的護士萬紅,打自十九歲來到陸軍第56野戰醫院時,就沒打算要離開這個川滇交界的小城。在這里,萬紅接受了組織上特派的任務:看護在隧道施工時被炸成植物人的英雄連長張谷雨。其間,萬紅與植物人專家吳醫生產生了感情,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這樁美滿婚事卻因萬紅放不下張谷雨而告吹。許多年后,吳醫生已舉家移民美國,張谷雨也早已死去,萬紅卻仍在這個小鎮堅持著自己平凡的工作。
在別人眼里,萬紅無疑是“少了一根筋”:張谷雨已被醫學鑒定為是植物人了,只有她相信他還具有知覺與情感;張谷雨的妻子玉枝,也早已接受丈夫成為“活烈士”的事實,轉而與鍋爐師傅喬樹生相好;只有萬紅還對張谷雨不離不棄,她悉心照料他,講話給他聽,體貼他的感受。為了照顧張谷雨,萬紅放棄了自己的愛情與前途,一次又一次地冒險、得罪別人,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態……然而,對萬紅而言,無論如何,她對張谷雨必須是有始有終,她堅信張谷雨總有一天會好起來,這個信念支撐著她渡過了一個個難關,她一次又一次將張谷雨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最終,在她無力回天之際,她亦趕到了張谷雨遠在云南的老家,參加了他的葬禮。
萬紅傳遞了歷史的嬗變
《床畔》的情節不算復雜,時間跨度卻有幾十年。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以來,中國的發展日新月異。正如崔健所唱,“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床畔》中也有意展示了這些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首先出現的是空間的變化,曾經封閉淳樸的小城,如今也有了網吧、放映館、洗腳房、發廊,曾作為野戰醫院駐地的教堂也因旅游業的興起而被恢復使用。其次是人心的變化,張谷雨被宣傳了一段時間之后,便逐漸被遺忘;妻子玉枝領著他的補貼,帶著他的兒子花生,與鍋爐師傅過起了家庭生活;醫院也早就放棄了對張谷雨的研究和治療,只把他當作負擔。在這些變化中,唯一不變的,就是萬紅的信念。雖然她失了戀,在憂心忡忡中過早地衰老、白了頭,但這位渺小而又堅韌的女性,依然在相信奇跡、尊重英雄。是的,“英雄”,這是一個讓我們多少有些陌生的字眼,而在小說中,萬紅卻多次向周圍的人強調張谷雨是個英雄。秦副部長要將萬紅調去貴州,并認為張谷雨與其他植物人沒什么不同時,萬紅卻痛心地說:“哪點不同?他是位英雄啊,首長!薄獓栏柢哒f,萬紅的所作所為,這正是她“在脫下軍裝二十多年后一直想表達的一種軍人精神。軍人精神的核心無疑是英雄主義”。通過萬紅這個人物,嚴歌苓重釋了軍人精神所包含的忠誠、勇敢、自律、犧牲等品質,從而展現出歷史的嬗變,因為她相信“女性心目中對英雄的衡量與定義非常能夠體現時代和社會的定義”。
英雄主義是一種象征
所以,我更愿意將萬紅身上所體現出的軍人精神、英雄主義看作是一種象征。誠如嚴歌苓所說,萬紅堅信英雄張谷雨活著,象征她堅信英雄價值觀不死,因此她的追求可以越過萬物變化而繼續鮮活:“風來了,帶著黃果蘭的香氣,帶著塵土,帶著鐘聲的風吹起那頭白發,白發下面,是萬紅仍舊年輕的臉!比f紅的堅守成為一種象征,一種英雄主義的價值觀的象征。在這個廣闊的象征體系下,除萬紅以外的其他人其他事,便也有了各不相同的象征意味,折射出人生百態、世事變遷。
《床畔》的成書過程,也因著總體的象征特點而表現出某種值得回味的象征性。這本書原名《護士萬紅》,早在二十多年前,嚴歌苓還在美國生活時,便開始創作它。她幾易其稿,其間有三次顛覆性的重寫。在臺北居住的三年中,她放下了它;直到去年,她又把手稿都翻了出來,推翻了之前的構思,重新寫出了這部《床畔》。如果我們將萬紅的選擇看作一種象征,那么,嚴歌苓的寫作行為也有一層象征色彩。在帶有永恒性質的象征活動中,我將不難解釋為什么嚴歌苓會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語境里重提“英雄主義”。而所謂“英雄主義”,總是有一種彼岸色彩,它在煙渚之間,與我們生活的此岸總是保持著一段不可克服的距離。然而,它確實就在視線的臨界點,給予我們一個眺望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