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寫過幾本小說的都知道,長篇好賣,中短篇集子不好賣。這是不是也促成了不少作家埋頭著述長篇的一個誘因呢?并非來源于據說的消息是,不少知名作家的中短篇集子,很長時間在知名出版社都頻頻遇冷,編輯和主編們的一致態度令人同情:如果給你開了綠燈,那么其他作家就難以招架(應付)。當然,不約而同攻打長篇的一致心態還包括,稿費(或版稅)與篇幅從來都是孿生姐妹,更進一步的懸想是,長篇是實力的標桿,是可以在百年之后擱在棺木里當枕頭的書。
這類想法,起碼,近兩年應該有所轉變了。20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一生的創作幾乎忠誠盡瘁在短篇,達11部短篇小說集之多,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僅僅類似故事集。2014年的獲諾獎者為年近7旬的法國小說家,頒獎官員是這樣描述這位幸運的短篇大師的:“諾獎獲得者帕特里克·莫迪亞諾作品的三個關鍵詞是:記憶、身份、歷史。他的書大都與記憶有關,讀者可以穿過時間與自己相遇。他大部分的作品都只有30——50頁左右,語言也非常好懂,可以下午讀一本,晚上再讀一本!蔽沂诸^上有一本他的《青春咖啡館》、一本《緩刑》,都只有幾萬字,幾次帶上地鐵短途閱讀,不無矯情地對抗地鐵上清一色的低頭族——手機閱讀者。
小說與散文、詩歌等文體不一樣,歷來以厚與重取勝。趨短是時尚嗎?如果時尚是情境使然,那么工商情境對于短篇的復興就功(罪)不可沒了?!我原來的感覺,長篇是高緯度的產物,長夜漫漫、風寒交加,躲在開著暖氣或生著壁爐的房間里讀長篇,方是正經,消得永夜。如此算來,俄羅斯的大小托爾斯泰均是長篇圣手,列夫·托爾斯泰捧出來的除了多卷本的《戰爭與和平》,還有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復活》;比他晚生54年的阿·托爾斯泰也不示弱,捧出來的是三卷本的《苦難歷程》。20多年前,我首次出國,到新馬泰拜訪三國的華文作協主席,但見華文文學在這些國家,不但鮮見長篇,連短篇也不多見,較多的是微型小說。新加坡作家黃孟文自己的創作,連同送我的刊物都是微型小說。我相信即使作為國語馬來語、英語或泰語的本國文學,長篇也并非閱讀常態,一則天熱,很難設想在冷氣或電扇吹拂之下,讀太長的“閑書”;二則工商情境影響,南方始終濃于北方(好事還是壞事,卻也難說),從早到晚,市聲盈耳,生意經不可一刻離懷,能靜下心來讀長篇嗎?
我想,以中國的幅員遼闊,南北緯度跨越近50度的差距,讀者的閱讀環境與審美理想定然各各有別。虛構與非虛構各擅勝場,長中短小說的“粉絲”也不會定于一尊。一個值得注意的變化是,國人的短篇閱讀未見衰微,且有漸趨濃烈之勢,具體的表征是,諸如《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類依然受到歡迎,這些刊物主要刊載的是兩三萬字乃至萬字以內的中短篇;再一個例子來于我自己,本人2013年出版的中短篇集子《1975年秋天的那片楓葉》先后印了三次,2014年出版的中短篇集子《綠皮車》在半年之內印了兩次。
這樣描述,當然,沒有與長篇一爭長短的意思。長篇因為篇幅較大,更容易展現開闊的時代背景,呈現濃烈的矛盾沖突,表現眾多的人物面貌。中短微小說,或統稱短小說,是生活的一個截面;或因為短,它允許有更多的審美呈現。短,并非輕,其內容亦可以一當十,在步履匆匆的當下,在全世界都為低頭族揖別紙質閱讀而憂心忡忡之時,短篇的悄然振興,能否如祖母在大榕樹下的呼喚,喚起我們心中的一絲耽念、一握柔軟、一縷深情、一次回望呢?
短篇因為其短,可以成為很好的實驗場,可供作者做各種各樣的發揮,最近我在廣鐵集團做一次文學講座,題目就是《短篇小說有多少種可能》:質實言之,短篇小說有無限的可能性,撮其要者,一是短篇小說主題可以多義;二是短篇小說可以從具象滑向抽象;三是短篇小說可以用意象挈領全篇;四是短篇小說可以具有多種表現手法(寫實體,寓言體,散文體,日記體、對話體、獨白體、漫畫體等等皆可)。亦即長篇具有的功能,短篇基本上都有;長篇不大具有的功能,短篇也可以有。譬如,長篇總起來說,還是要有故事,有人物、有情節及細節?捎械亩唐褪菍懸环N情緒,或者就是一個畫面,如汪曾祺的《幽冥鐘》,是畫面呈現的意境。如果長篇這樣寫,當然也是一種實驗,但,未必有人能夠耐心讀完。
卡爾維諾有一個著名的短篇《做起來》,網上搜索,只要輸入“尖角貓”三個字,全部指向都是這個天才作家的短篇《做起來》?梢,尖角貓游戲基本肯定是卡氏標記的杜撰,這當然無關宏旨,一個游戲類似我們的滾鐵環、抽陀螺、跳房子,利己不損人,何樂不為?盡管在這個鎮上,“做什么事都被禁止了”,所幸還有一扇天窗,或者,一道罅隙,可以透出些許亮光,那就是允許人們還保留唯一未被禁止的尖角貓游戲。作者甚至不乏善意地為小鎮統治者考慮到,他們禁止這禁止那,“總有恰當的原因”——你當然也可以將其看成是反諷——接下來的“善意”更為詭譎: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覺得受不了。那么就讓我們世世代代玩一種游戲吧!接下來的變故是,小鎮統治者自己也覺得以前的禁止太不人道或太不厚道了,于是傳諭:開禁了!問題是,久之沉溺在一種游戲中的人們已經不習慣或不喜歡再或者不能夠玩其它游戲了!更令人悚然的是結果:“然后人民分秒必爭地又回去玩尖腳貓了!
這個小說包含的喻指太豐富了,故事也是一波三折。人類的天性是自由,且無論是身體、思想還是靈魂;沉迷于馭使百姓一味聽話與順從的國王及各級傳令官,不知是否認真想過,身體、思想與靈魂一起被囚禁的人民,他們最終所被塑形的冷漠、蠻荒與暴力,足以造成玉石俱焚的破壞。被無妄之束縛與禁錮所導致的惡果,最終受到嚴重傷害的不僅是被束縛者,也包括束縛者。
短篇的張力可見一斑;短篇的魅力于焉浮現:因其短,費時少,所獲卻不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