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青春版昆曲《牡丹亭》 |
![]() |
![]() |
| 音樂劇《搖滾西廂》劇照 |
卸下文學經典的華裳冠冕,那最魅惑人的肉身,依然該被叫作故事。既然是肉身,就有生老病死。離開它生存的具體文化時空,故事就會衰老,失去魅力,會被遺忘,消亡——那些仿佛千年不死的故事,其實已經在無情的時間中,隱秘地投胎轉世,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重生。
“老故事”等待轉世輪回
“西廂”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那個誕生于大唐貞元年間的青春故事,經過千年的輪回跋涉,再一次藉著新的肉身,重生。
2015年5月底,音樂劇《搖滾西廂》在合成劇場緊張聯排,故事在高潮中結束,讓人意外的一幕出現了,緩緩的充滿敘事性的旋律托出合唱, “我們來講述他們的傳奇,我們來打撈歷史的記憶,我們來參悟愛情的禪語,我們來想象青春的結局……”天幕中落下一條“西廂故事之河”,觀眾可以從中辨識出 很多熟悉或者不那么熟悉的名字:元稹的《會真記》、李紳的《鶯鶯詞》、趙令疇的《商調蝶戀花》、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王實甫的《西廂記》、李日華的 《南西廂》、金圣嘆評《第六才子書》、田漢的《西廂記》……舞臺上那些年輕的男孩女孩們用越來越熱烈的歌舞向這些曾經一次次給予“西廂”故事重生的偉大講 述者致敬,他們也在驕傲展示著“西廂”故事最年輕鮮活的華美肉身……
與此同時,法國戛納德彪西影廳,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在第68屆法國戛納電影節上舉辦了全球首映,中外觀眾看到了另一個唐代傳奇故事 轉世輪回之后的曼妙身影!洞炭吐欕[娘》據說首映場堅持到最后的觀眾只有三成,海外媒體的報道,有觀眾說“看不懂”,但也收獲到了“美到極致,讓人無法呼 吸”的好評。接著,侯孝賢拿到了本屆戛納的最佳導演獎!稉u滾西廂》首演前邀請了北京幾所高校的學生前去觀看彩排,“90后”的男生女生們不僅看懂了這個 來自大唐的故事,還引起了強烈的共鳴,給出“深刻”總結:張生鶯鶯完全是段校園戀情,大唐長安宛然就是今天的北京……無所謂正解還是誤讀,口碑好惡因人而 異,無論是《刺客聶隱娘》還是《搖滾西廂》,都是古老故事在我們的文化時空中的重生,與我們的生命經驗完成了相遇。
這樣的相遇,宛若久別重逢,又是最美初見。
昆曲,百戲之祖,入選聯合國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拔鲙惫适略诶デ,依舊明艷不可方物,滿目錦繡珠玉,字字嚼得出香味。只是生活在 21世紀的少男少女,同樣是滿紙的香艷旖旎,同樣是豆蔻年華,甚至同樣是芳園花樹,落英繽紛,花映人面,人面如花,卻再不會如《紅樓夢》中的寶玉黛玉,對 著一冊《西廂》,把自己讀成“傾國傾城貌”“多愁多病身”……美則美矣,與我何干?
“非遺”是對文化物種的博物館式保存,我們看到的是文物和標本,而非活的故事;畹墓适,一定會和我們肉身相對,明眸巧笑,秋波流轉,觸手溫熱,呵氣如蘭——“她”和我的生命有關。
當金圣嘆與《西廂記》相遇時,正是如此。金圣嘆之于《西廂》和《水滸》,不只是簡單的相遇,而是艷遇、情事……他自己真實而獨特的生命經驗 注入了這個故事,于是我們有了他的《第六才子書》——某種意義上他應該被當作一個特殊的講述者,而非簡單的“讀者”!拔鲙边@個小兒小女的青春情愛故 事,得了金圣嘆的“手眼”,境界為之一闊。金圣嘆說:“圣嘆有才子書六部,《西廂記》乃是其一。然其實六部書,圣嘆只是用一副手眼讀得。如《西廂記》,實 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便讀《莊子》《史記》,亦只用讀《西廂記》手眼讀得!
《西廂記》確實有《史記》模樣,寫人物形容畢肖,聲聞在耳,不假一詞,褒貶透紙。至于金圣嘆點出的“目注此處”,筆下寫從別處迤邐寫來,及至此處就停住,不直接說出來,而讓人從文章中“瞥見”——人心詭譎變幻,瞥見的正是人性這口望不到底的深井。
從《西廂記》里看出《莊子》來,就算是金圣嘆,也絕不是雙玉讀曲的年紀能做到的!肚f子》說的是解脫,是超越,《西廂記》說的是誘惑,是耽 溺,宛若《紅樓夢》中那柄古怪的雙面鏡——少年時自然不懂,風月寶鑒是要從背面來照的。金圣嘆讓《西廂記》到“草橋驚夢”戛然而止——長亭送別,離開了普 救寺西廂的張生夜宿草橋亭,夢到鶯鶯,夢醒只見冷月。舊愁新恨連綿郁結的張生,繼續自己前往長安的路程。那輪曉月,照了張生,照了柳永,照了一代又一代的 青春與離人……隔了這層離別的月光再看“西廂”,原是正在遠去的青春——鏡子翻轉,《西廂記》在結尾處,成為寓言。
三百多年之后,我們為另一個“致青春”的故事付出了7億多的票房,這個故事姿容平庸,身段單薄,遠沒有“西廂”曾有的絕代風華——然而“她”是活的——雖然缺鈣貧血先天性心臟病,命不久長,但畢竟“與我有關”。
當其中蘊含的屬于時代的鮮活的生命經驗日漸稀薄,故事的肉身就衰老了,接下去,故事開始被簡化,程式化,越來越陳腐,接下去就是被遺忘風干,最后成為尸骸,甚至化石——“活化石”也還是“化石”!
故事在幽暗之中,靜靜地等待著再次成為肉身的轉世輪回。
“新故事”傳承文化基因
故事的重生,不是復活一個老故事,而是創生一個新故事,新故事承載著老故事最為本質的文化基因——這是它的使命,同時又有著自己新的血肉之軀。
轉世輪回的故事,是文化基因傳承的載體。
理查德·道金斯在他那本《自私的基因》里有著類似的描述,文化基因的概念也出自這本書。生物學意義上的基因為了完成復制傳承的天然使命,創 造出了人類強大的“本能”,文化基因也有類似的力量,隱秘、細微卻又強大。它默默地隱藏在某種語言、色彩、圖案、味道、旋律……之中,不動聲色地誘惑了一 代又一代的人,我們會莫名其妙地熱愛某種色彩,癡迷某種旋律,醉心于某個故事……事實上,真正決定我們是誰的,不是生物基因,而是文化基因。
基因是強大的,也是脆弱的,它必須依賴物種的存活與繁衍。資料顯示,全世界每天有75個物種滅絕,每小時就有3個物種被貼上死亡標簽?茖W 界認為我們正在經歷第六次物種大滅絕。此前的五次都是自然力作用的結果,而這次,源自現代智人——也就是我們這群開汽車用電腦的人類——的活動。根據化石 記錄,每次物種大滅絕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全新的高級類群?铸垳缃^之后哺乳動物迅速繁衍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但我們正在親歷的這次,因為人類的參與,劇 情或許變了。人類活動讓物種滅絕的速度比自然進程不知快了多少倍,科學家稱,因為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進行繁衍和進化,它們這次消失,將是永遠的消失!我 們正在面臨一場嚴重的生物多樣性危機——人類這個物種傷害了地球上的其他物種,這種傷害最后很可能將變成自戕。
無獨有偶,人類社會中也在發生一場類似自然界的“物種戰爭”——全球化正在制造另外一場類似規模和速度的文化物種大滅絕。我們正在失去那些 使我們成為我們的文化基因——我們將會面目全非,羸弱不堪,甚至畸形病態……這將是一場同樣深重的文化多樣性危機……還好,我們是人類,愚蠢同時又會對自 己的愚蠢做出反省和彌補的人類——幾乎所有的國家和地區,都在加入或是是被挾裹進全球化的過程中,開始努力保護那些具有獨特的民族的地域的傳統的異質性基 因的文化物種,同時,也開始努力創生承載這些異質性基因同時又能適應時代環境的新的文化物種,努力保存著人類文化生態的多樣性。
如果“西廂”這樣的故事,不再重生,而是安然接受成為一具蒙塵骨骸的命運,我們的世界會發生什么嗎?
什么也不會發生,至少看上去是這樣,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之后,物種滅絕大都是悄然無聲的——最后一只南美黑海雀在1987年死去,標志著這個 物種在地球上的滅絕,除了相關研究者,有多少人知道呢?文化物種也是一樣。就在我們麻木不仁渾然不知的時候,某個物種帶著決定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重要文化 基因滅絕了。
于是,有一天,我們開始問自己:我們如何安放自己的人生,我們如何與這個世界發生關系?我們把什么當成生命的出口?除了買L打頭兒牌子的包 包買F打頭兒牌子的鞋、看一場又一場后宮爭斗的戲碼、去鳥不拉屎的地方等一場風來之外,我們的青春想象還有其他選擇嗎?當我們發現沒有選擇或者選擇不多之 后,才知道巨大的變化已經發生。單一與同質,是毀滅的另一種方式。
保存多樣性,事實上是為我們自己的未來留存可能性。
“西廂”絕不僅僅只是“西廂”。如果“西廂”承載的文化基因再也無法存活于我們當下的文化環境之中,那么意味著消亡的不僅僅是“西廂”——當我們拒絕崔鶯鶯的時候,我們還會接受杜麗娘、接受林黛玉嗎?
杜麗娘閱讀著崔鶯鶯的故事,在那個有著惹是生非花神的南安府花園里做夢,一場男主角缺位的戀愛談得“死去活來”——從夢到魂,從生到死,死 而復生。黛玉在大觀園里,讀著崔鶯鶯和杜麗娘的故事,淌眼抹淚口是心非地談著戀愛,為誤說一句“紗窗也沒有紅娘報”而羞慚,到底該說的一句也沒說出來,淚 淌盡了,人就死了。
當這些故事簡化為陳舊不可理解的骨骸,一句輕飄飄的“不幸的壓抑的時代”,就將這些古代少女復雜而深刻的憂傷打發了。我們再不會凝視她們鏤 金錯彩的青春底色,感受她們細膩如玉的情感質地,我們將會錯過所有屬于她們的那些獨特而優美的生命細節,譬如聽琴,譬如描容,譬如葬花……
與經典相遇需要一位“紅娘”
這樣的錯過,也許正在發生。
臺灣名主持人蔡康永曾對人講過與作家白先勇的一段軼事:白先勇有一次讓蔡康永幫著改編其小說《謫仙記》的電影劇本,改著改著,他開始講另一 個他想寫的故事,是有關一對學昆曲的青梅竹馬小伶人(大概就是后來聲名顯赫的《游園驚夢》)。他越講越起勁,講到這對璧人扮演昆曲《長生殿》的場面,索性 站起來演給蔡康永看——結果是出現了一段雞同鴨講的對話。蔡康永這樣描述說:
白先生比畫著唱了兩句,發現我沒什么反應,停下來,看著我:“咦?你不喜歡《長生殿》呀?”。
“不喜歡!蔽依蠈嵒卮穑骸疤泼骰室粋做皇帝的人,跟個楊貴妃一起咿咿呀呀的翹著小指頭跳扇子舞,不喜歡!
“唉呀!”白先勇先生頓了一下腳,痛惜他的對牛彈琴。
他不死心,想救我:“那你喜歡昆曲《游園驚夢》吧?!”。
“也不喜歡!蔽依蠈嵒卮穑骸爸鹘茄菟X,觀眾也睡覺!
“唉呀呀!”白先勇先生連頓兩下腳,痛惜他的海參被我當成發胖的水蛭。
他有唐三藏的心,他還是不放棄,還是要救我:“那你總喜歡《紅樓夢》吧?!”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
“不喜歡。他們老是在吃飯!蔽掖。
蔡康永的“神回復”讓人莞爾,雖然他說了一連串的“不喜歡”,但他的回答精準到位,對《牡丹亭》與《紅樓夢》“睡覺”“吃飯”的調侃也別有 深意——吃飯是紅樓的大關節,熟悉脂批的人都知道,這說明其實他對這些“不喜歡”的東西頗為了解。了解之后的“不喜歡”是選擇,而非拒絕。
2013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發起了一項名為“死活讀不下去前10名圖書”的調查。在這項3000多名網友參與的調查中,《紅樓夢》高居榜首,成為“最難讀”之書。
“死活讀不下去”——這是何等徹底的拒絕!
所以,蔡康永的“不喜歡”并不可怕,而這樣蠻橫的拒絕才讓人憂心。
有論者飽含激憤就此事撰文,“與其說是經典的‘不幸’,不如說是我們與時代的‘不幸’!闭撜哒J為對經典的拒絕“已經成了一種時代病癥”,“表明審美能力和精神成長能力的侏儒化”。
歸罪與指責都無助于阻止這正在發生的不幸。誠如上文論者所說,在這個網絡“小白文”“小黃文”泛濫的時代,我們的確可以觀察到這種文化上的 “退化”與“矮化”,所以,閱讀經典很重要,但同樣重要的是,如何讓經典真正進入普羅大眾尤其是從未沾過經典的福澤的新新人類的個人生活?嗫谄判牡貏, 掰開了揉碎了說,生拉硬拽地撮合——到底強扭的瓜不甜,“死活讀不下去”的拒絕很難轉化為熱情的擁抱。
也許,我們的經典需要從高高的神龕中下來,墮入輪回,再度恢復故事魅惑的肉身,和這個時代的個體生命相遇,一場兩情相悅拯救不幸的情事或許可期……
成全這場好事,也需要一個紅娘,那就是后來的故事講述者。這個講述者要有足夠深的情懷——對那些蒙塵的故紙有著偏執的熱愛與癡迷;足夠低的 姿態——忘記“經典”兩個字,只是要講一個動人的故事;足夠長久耐心的對話,面對此前所有的講述者,聆聽,叩問,爭論,追隨,反叛……足夠新鮮的表達—— 不能忘記這是要講給誰聽的故事,故而要和他們有關……
若誰要再講《牡丹亭》,除了在花下“睡覺”,也許可以好好講一講杜麗娘落花驚夢,尋夢不得,郁郁病死之前的“描容”——把自己美麗的容貌畫 出來,而且要放在花園內,安心讓陌生人找到,讓人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一個杜麗娘,這是怎樣一份對自我的重視,對青春的珍惜?這是怎樣一份對愛、對美和 對生的執著?在杜麗娘這里,死不是絕望,反而是拼盡全力的追求!當遇上一個這樣“任性到極致”的女孩杜麗娘,那些每天用“美圖秀秀”發朋友圈自拍照的女孩 子,那些對著麥克風吼叫“死了都要愛”的男孩子,應該有一點兒了解的愿望吧!
“著意與后人周旋”
轉世輪回的故事,未必就不“著意與后人周旋”。
“著意與后人周旋”,是金圣嘆批《西廂》時說的,他當時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一件超越時間的事情。
《搖滾西廂》主創曾與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同學舉辦了一次對話會。這些準備以講故事為生的學子眼光挑剔口角鋒利,有一個女生坦言,對 這個劇,喜歡,感動,看完覺得最不辜負青春的方式就是好好愛一次——話鋒一轉,她說,這是一個寫給當下人看的故事,它能進入“西廂”經典傳承的譜系嗎?
從元稹的《會真記》開始,“西廂”從來都是一個寫給“當下人”看的故事,《會真記》當年流行長安就帶著幾分八卦色彩。從一個當下的故事到經 典,宛如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唐三藏抵達靈山后登上那艘無底船,下船回頭,肉身沉入水底,從此超凡脫俗,端坐七寶蓮臺。而經典離開神位。重墮輪回,轉世來的 是一個故事的肉身——首先它是活的,美的,屬于當下的,當然,在凝結了足夠誠意與足夠才華的故事面前,應該都會有一條通往靈山的路。
女生得到了這樣的回應:《搖滾西廂》屬于當下,也屬于“西廂”——如果有興趣,你可以沿著那條“西廂故事之河”慢慢考證這部戲,至于《搖滾西廂》能否進入那條“河”,那是時間才能給出的答案,作為主創,他們所能做的,只有懷抱誠敬之心竭盡全力。
這番對話讓人想到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金圣嘆的一段話。
李漁說:“讀金圣嘆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子心死!杂小段鲙芬云诮,四百余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歷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圣嘆。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
這番話讓人產生種奇絕的想象,那些千年輪回的故事,同時也是作者靈魂的載體,在時間之河中懸浮,等待著后來者用講述和解讀來打撈!芭c后人周旋”、不肯“心死”,藏著一份怎樣的文化自信與深情?而“心死”,又該是何等美好的一種溝通際會、釋放與滿足!
在文化迭代數年為紀的今天,我們的故事方生方死,講述一千年前的故事是近乎愚蠢的冒險,更少見作者肯懷著數百年不死之心,等著自己的故事輪 回轉世。當然,我們可以選擇去作文化快銷品花園里的夏蟲,為只開一季的雜花嚶嚶哼唱,不問前生,不管來世;我們也可以有另一種選擇,懷著生生世世的癡情, 讓經典重生于當下——怎當你臨去秋波那一轉,張生的喟嘆,變換了旋律,不變的是那驚艷千年的相遇……
(作者為“70后”女作家,藝術學博士。著有小說集《天河》《剔紅》《帥旦》《窯變》,及研究專著《誰是繼承人——〈紅樓夢〉小說藝術現當代繼承研究》。曾獲“人民文學獎”“杜甫文學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