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平面化、碎片化、加速度的時代,文學所追求的應該是與之相反的一些東西。所謂“反者,道之動”,真正的文學之道,從來就不是順著世俗走的,它要捍衛,要引導,要改變。當年韓愈、歐陽修力矯華而不實的流行文風,才有彪炳千秋的唐宋文章。唐宋文章中有道學氣,久之難免滋生流弊,袁宏道、張岱等人便相繼揭竿而起,方有獨抒性靈的明清小品。性靈一過頭,又呈虛飄病態,桐城派諸君子便站出來為散文注入陽剛之氣,重塑質實之態,而又不忽略辭章之美,遂有“天下文章出桐城”的盛景。反觀歷史,便知每一代的散文盛景,都是從力拔流俗中崛起,都是在經過觀察和反思后提出了針對性很強的思路,再付諸實踐。
竊以為當代的散文創作,或可從當年桐城派提出的“義理、辭章、考據”中找到一種思路。辭章已無須論,經過數代散文家的不懈努力,現代白話散文語言之尖新,章法之靈活,哪怕蘇東坡、張岱、姚鼐見了,在眼花繚亂之余也會自嘆弗如。李曉君就是一個在“辭章”上不同凡響的散文家。其語言細膩唯美,而又能狀物準確。如詩如畫,如夢如訴的總體風貌,從《時光鏡像》到《江南未雪》,是一以貫之的。
義理云云,原只是儒家正統觀念而已,業已成為僵硬的教條。如果把它置換成活的思想,便從唐宋的門戶謹嚴回到了先秦的自由不羈。在閱讀、表達和傳播空前自由的網絡時代,就看作家們能不能做到鬧中取靜,集中深入,而非在碎片化閱讀和碎片化呈現中把自己也給碎片化了。李曉君身具靜氣,應該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江南未雪》中,他嘗試將思辨引入散文創作中。對于傳統鄉鎮社會在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的沖突纏繞中所涌現的諸多問題,他不僅描寫,而且追問,不僅追問,而且思考。只是囿于先天氣質和后天訓練,他的追問大抵點到為止(他是溫和的),他的思考往往未能挺進縱深地帶(他是敏感的,但鍛煉成思想上的敏銳還得假以時日)。但不管怎樣,憑借直面現實的思考,在這次創作中,他已有效地抑制了感傷抒懷所造成的柔靡,這不能不視為一個可喜的變化和突破。而且,盡管李曉君的詩人氣質濃于思想家氣質,思辨仍是值得他大力拓展的一個向度。因為他在此書中呈現出可貴的特質:具有胡適的縝密平正,能夠進行真正的思考。不像有的作家,貌似有思想,細究卻不過是情緒發泄。
說到考據,我并不認為散文的出路是通向故紙堆。當然,純粹運用典籍進行嚴密考證,然后付諸精美辭章,寫出既有學術價值又有藝術價值的華章,永遠是值得稱道的,但這既要深厚的學術功底又要璀璨的文學才華。把考據改為考證,把考證的方法重點放在實地調查研究上,對于散文家來說,才是切實可行的康莊大道。李曉君近年來對社會學頗有興趣,我以為他從中受益最深的就是掌握了田野調查這一門徑。相對于他以前的散文而言,《江南未雪》最大的突破就是活用了田野調查。他深深潛入了一塊比郵票更小的地方,一個江南的鄉鎮,以陌生化的眼光再次觀照那些自以為已很熟悉的人和事,結果獲得了許多新的發現。這種重回故地的調查研究,我以為比到一個自己并不熟悉的場域進行“調查”和“研究”要靠譜得多。因為他并非一個外來者,而是一個在場者,很容易與這塊地方達成同構,形成共振。在思想或考證的驅動下,散文創作的專題化,將會成為或正在成為一大趨勢。事實上,這是內核對形勢的必然要求。當代散文再造高峰,或將肇始于此。
(作者單位:湖南省作家協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