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兒童文學史研究專家、學者、翻譯家韋葦教授,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起就有詩歌、散文等文類的作品問世,六十多年來,雖然因為世路崎嶇而多有阻誤和延宕,但他的詩人身份一直被自己在學術研究上的聲名所遮掩,也是事實。法國詩人蘭波詩云:“只要懷著火熱的耐心,到黎明時分,我們定能進入那座壯麗的城池!表f葦先生不是在“黎明時分”,而是到了晚霞漫天的時候,終于也進入了他所熱愛和追尋了六十年的這座“壯麗的城池”———用他自謙的話說,“到了八十歲,才露出了個詩頭角”。他進入這“壯麗的城池”的禮物,就是兩部華麗的精裝詩集《藏夢———外國經典童詩選》、《聽夢———韋葦童詩選》(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對于前者,詩人的期望是“竭盡我之所能通過翻譯引進世界性的典范童詩”;對于后者,詩人自謙說,“我自己姑妄來作童詩操練,在童詩多樣性方面做一些愿景性的投石問路”。而在我看來,這兩部堪稱“姊妹篇”的童詩選集,就像一只飛鳥的兩個翅膀,托起了一位詩人在兒童詩的天空里追尋了半個多世紀的“中國夢”和“世界夢”。
《聽夢———韋葦童詩選》編選了詩人歷年來創作的題材、體裁、風味各異的童詩八十多首。就題材看,這里面有兒童日常生活發現、家庭親情分享、大自然吟唱、鄉村童年回憶、小動物生活摹寫、地球村暢想……可謂多姿多彩,豐富而博大;就體裁看,這里面有形象單純的抒情小詩、敘事性的兒童故事詩、幻想性的童話詩、哲理性的寓言小詩、短小的散文詩、詼諧性的游戲詩……可以說,幾乎實驗了兒童詩在形式的多樣性方面的各種可能,為中國兒童詩“匯入世界童詩潮流”,同時又“不脫離‘五四’以來的新詩河床”,提供了豐富的和鮮活的例證。
且引出我以為是堪與世界上最好的童詩相媲美的幾首來欣賞一下。這些兒童詩,大都用小孩子們能夠理解的“淺語”寫來,卻又“言近而旨遠”,美妙的童趣、理趣和味道,無須饒舌分析,讀者自可意會!段,南瓜》這一首是這么寫的:
我種了一棵南瓜。
它是個淘氣鬼,
不聲不響
往隔壁院子里爬,
看樣子
要在那邊安家……
喂,南瓜,
你給我回來!
誰讓你自作主張,
這樣自說自話?
朱自強先生也很欣賞這個“自作主張”的南瓜,認為這首童詩“反映出韋葦以童詩表現童趣的藝術靈性”,說得很對。再看《鳥家》這一首:
村頭這棵大楓樹上,
你數數托著幾個鳥窩?
一,二,三,四,五,
五個鳥家有幾個鳥孩?
這個秘密大樹從來不說。
村頭這棵大楓樹里,
藏著多少支鳥歌?數不清鳥歌數樹葉吧,從春到秋,鳥兒天天唱,鳥歌應比樹葉多!
世界上,沒有哪個孩子不喜歡大樹上的鳥窩的。所有的小孩子,都會對鳥媽媽每天飛進飛出的鳥窩、以及鳥窩里的小鳥感到好奇。因此也可以說,鳥窩是兒童詩中的一個“世界性”題材。那么,當你發現了一個藏在大樹上的鳥巢,你將如何去守住這個秘密?大樹又會怎樣去對待鳥兒的信任,為鳥媽媽守護好鳥巢里的秘密?這首童詩抒寫的正是這樣的意趣。除了大樹、鳥窩、樹葉、春秋四季、小鳥的歌聲引起我們對大自然的向往,這里面是不是還有互相友愛、彼此信任、信守秘密、環境保護等多重含義呢?
雨后的小樹林里,會有許多撐著小傘的蘑菇。蘑菇是孩子們、也是中外兒童詩人們喜歡的形象,臺灣詩人林良先生的那首“蘑菇是寂寞的小亭子”,已經成為兒童詩的名作和杰作。韋葦用一首《大驚喜》,向林良先生筆下的蘑菇“致敬”,而且翻出了新意:
蘑菇們在地下,
一定開過會,
共同商量好:
等到星期六,
或是星期天,
那個嘴邊凹著酒窩的小姑娘
一走進林子來,
咱們一、二、三
就一齊沖出地面去,
白生生的一片,
白生生的一片,
呵,白生生的一片,
給她大大的一個大驚喜!
以詩人的目光看世界,總會有著獨特的發現、感受和聯想。水牛背上站著一只白鷺,這是在江南鄉村河灘和水塘邊常見的景象,可是在詩人韋葦的眼睛里,卻有著異于常人的聯想。他的《牛背白鷺》是這樣寫的:“……白鷺站在牛背上……/像穿白衫的小妞妞,/坐在黑衣爸爸寬闊的肩膀上。/像沉沉夜色中,/有人把亮燈舉過頭頂。/……像一面深赭色的巖壁上,/跑著一只潔白的小羚羊。/白鷺站在牛背上,/大自然交響曲中一個奇妙的和弦!
《美麗的一閃》是一首獻給一只美麗的小鹿的詩,《月色中的母鹿》 是獻給一只年老的、“黎明前死在樹下的月色中”的母鹿的詩。這兩首詩都寫得十分真摯動人,抒發了詩人憐惜弱小的生靈、敬畏偉大的生命的善良情懷,其中也蘊含著詩人對于生命的誕生、成長、老去、死亡的哲學思考,卻又是用小孩子也能理解的“淺語”寫出來的。且看《美麗的一閃》這一首:
分明我已經醒了,
好像我又還睡著,
迷迷糊糊的,
我看見一頭美麗的小鹿,
在窗外雪地上散步。
點點的白花撒滿它全身,
細細的長腿,
叉叉的嫩角,
是它,是小鹿,
應該不會有錯。
“小鹿,你真好看,
我來和你一起做伴!”
小鹿直直豎起尾巴,
眨眼間就跑得沒了影。
我和小鹿,
只是在夢里相見的?
窗外雪地上這些蹄印
難道不是小鹿跑開時留下的?
也許,美麗本來就如同流星,
美麗忽忽地現,
美麗匆匆地隱,
就只為在我心中刻下一道美麗的閃!
這似乎是一首述夢之作,卻又是那么真實可感。我甚至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可以稱之為“詩”的東西,因為它們具有最準確的直覺的成分,足以觸及人類情感最深奧的部位和我們心靈的最微妙之處。個人日常生活的細節,不再僅僅具有個人色彩,而是化成了能夠引起所有人的情感共鳴、具有普遍和恒久價值的文學的主題。這樣一首詩,就是置放在世界最美妙的詩歌之列,也是毫不遜色的。而且,它所呈現的意義,也顯然不是“兒童詩”這個概念所能涵蓋的。但是,詩人又分明做到了普里什文在他的座右銘里所說的那個準則:“思考一切,但寫作要讓所有的人都能理解!
是的,是這樣的。生活中,畢竟還有一些美麗的和我們所熱愛的事物,是能夠用我們的雙手和心靈把它們保存下來,因而,真與善、愛與美也是有可能始終不渝的。
在韋葦先生這部童詩選集里,詼諧、幽默、荒誕、抒情、愛心、快樂、幻想、游戲……凡是適合兒童心理和情感接受,并且能夠吸引著他們喜聞樂見的各種情態、各種風味,在這里也都能夠找到。如《椅子腿和小樹》,是抒情風格的愛心童話詩;《咕,呱》,是童話風格的游戲詩;《會叫的帽子》 是快樂的兒童生活故事詩……還有《小荷葉》《春》《瓜和花》《小調皮》等,我覺得都是可以拿出來“匯入世界童詩潮流”,乃至與世界最優秀的童詩相互映照、相互媲美的篇什。
韋葦先生在這部童詩選集的“后記”里這樣期許:“創造與世界童詩對話的資格,還得靠我國童詩界自己的努力!闭f得很好。他自己在兒童詩園聽夢、追夢六十年而無怨無悔,也為當代和后來的童詩作家們樹立了一個很好的典范,帶有寶貴的勵志意義。
(《聽夢——韋葦童詩選》,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