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新閱讀元化先生的《沉思與反思》一書,在他寫的小引中有這么一段話:“一九八八年我寫的《為五四一辯》,就是自覺或不自覺按照長期存在頭腦里的既定觀念,去對待那些持異見者的!甭淇钊掌谑2007年4月25日。算起來,離開他辭世之日一年有零,他已經無法讀寫,但是靠著他人的記錄,他以最明晰果斷的語言,對于《為五四一辯》(后改為《論傳統與反傳統》)文章的觀點及思維方式進行了檢討!澳切┏之愐娬摺敝饕傅木褪峭箍敌谴髮W教授、研究思想史的學者林毓生先生,王元化說這段話表達了他九十年代反思之后對當年持不同觀點的林先生的歉意。
王元化與林毓生兩位先生從相識到相契,到最終成為莫逆之交,是當今學術史上難得一見的學人之間的友情。他們的相識始于王元化在探討“五四”精神的文章中對林毓生比較嚴厲的批評。雖然在行文中王先生還算是比較客氣的,用了“我喜揭人短,諸君恕我狂”之語,表達自己為追求真理而直言的態度,但他在給我的信中所顯示當年的心態,似乎更加激烈。該文主要是針對林毓生的《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TheCrisis of Chinese Consciousness:Radical Anti-traditionalism in the May Fourth Era)一書所持“五四時期的全盤性的反傳統主義”觀點,進行了比較詳盡和直率的批評。先生自言:我生于1920年,在“五四”的精神氛圍和思想影響下長大,是“五四”之子,此后又參加了地下黨,一直認為“五四”的反傳統和倡導西化是天經地義的。而這些內容都不加思考和批判地牢牢扎根在自己的頭腦中,一遇到有不同觀點,就會血脈賁張,為之辯護。八十年代是思想界最為活躍的年代,也是海外各種思想、理論如潮般涌進國中的時候。其時國門初開,很多東西來不及咀嚼就開始建立所謂理論框架,王元化寫作此文也有借此匡正面對新思潮涌進的時候缺乏深思熟慮的浮躁情緒。此文發表后,在當時的中國思想界有非常高的關注度,在海外也引起了相當多的反響。第一個作出回應的自然就是當事者林毓生先生。此時他正在新加坡擔任訪問教授,看到《人民日報·海外版》轉載的全文,不知道王元化是何方神圣,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此文主要沖著自己來。他當即撰寫了一篇反駁文章,用林先生自己的話來說,“那是一篇很厲害的反駁文字”——《邁出五四以光大五四——兼答王元化先生》,對王先生的論點逐一進行了反駁。他認為王文的批評有的是誤會所致,有的則是根本的觀點不同。寫完后,林先生即投稿到《人民日報》,卻遲遲沒有收到回音。后來他將此文收在自己的一部近著《政治秩序與多元社會》出版,并附錄王元化《論傳統與反傳統》全文。我后來購得此書并送交給王先生。先生讀了林毓生的反駁文章,并沒有作任何回應。1991年夏威夷“文化與社會——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反思”會議,王元化收到邀請,并得知林毓生先生也將赴會,覺得這是一次非常好的互相交流的機會,向我表示:我來夏威夷的目的主要是想多了解一些海外的學術動態和結識一些新朋友。于是欣然赴會,并提交論文《五四·傳統·社會》。我也從洛杉磯飛赴夏威夷與會。我臨走之前有點擔心,兩位素未謀面的論戰對手相見,會不會又是一場唇槍舌劍?事實證明這種擔心在兩位以學術為生命的知識人那里是多余的。王元化先生在會上宣讀完論文中一節關于農民問題的內容之后,林毓生首先舉手要求發言,我預料會有一場辯論。不過林先生只是對于王元化文中的觀點進行了提問,態度友善,表情松弛,說話斟酌詞語,似乎在尋找適合自己表達的準確方式,絲毫沒有辯難詰問的對峙情緒。王元化也作了和緩的解釋。在休息的時候,我注意到兩人在走廊上交談,后來王元化先生告訴我,林先生主動要求晚上到他的房間去看他。當天晚上約八點左右,我在王先生房間談話,并取回我姐姐托他帶來的中藥。這時候林毓生先生來了,此時他們見面已像老朋友那樣招呼、握手。于是我就離開。后來聽王先生說當天晚上他們談了足足有四個鐘頭,內容由王先生披露在他的《九十年代日記》中。特別值得一記的是,林毓生先生對學術和對為人都秉持著認真精神。除了在修改自己文章“永遠是逗號,沒有打上句號的時候”以外,他很注重躬行踐履。王先生說了這么一件小事:“有一次,我和他在一個大廳中聽演講,我覺得演講內容空洞,就約他一同出去在哈佛校園散步。沒料到竟遭拒絕!
此后,王、林二位成為莫逆之交,他們互相通信,互相交流學術和思想,常常心有戚戚焉。我每次回上海探望王先生,談林毓生先生幾乎是一個固定話題。每次回美國,王先生總要托我帶東西給林先生,例如書籍、書法作品等等。而每一次林先生到上海,都成為王先生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對于他們來說,心靈的契合比任何物質的東西都更重要。
王先生后來曾對我特別關照說,“你今后有問題就去找林先生”,對林先生表達了充分的毫無保留的信任。2008年1月,他病重,但是聽說林先生夫婦來訪,猶如回光返照似的精神矍鑠地扶病與林先生談話,目前所知,這是王先生的最后一次學術談話?梢哉f,他將自己最后的心聲留給了至交林先生。
王先生去世之后,我會常常給林先生電話。林先生談到王先生時說,“據我所知,人到了一定的年紀,互相之間的交往就不太可能很深入。宇宙確實很神秘,人的相識相知是一種緣分。我回顧了一下,在我走過的道路中,確實有一種神秘的緣分在左右著我與元化先生的相識和相知。通常來說,人到了一定年紀不容易有莫逆之交,在人與人之間不常發生,只有在青年人的成長時期會有那種無所不談的至交。但是我跟元化先生成為朋友卻是一種例外,我們從一開始的論敵到了后來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正是這樣的毫無功利、出于真誠追求知識和真理的交往,使他們建立了終生不渝的友情。這種友情在今天社會中已經非常罕見了。每思及此,不由感慨萬千。
編者附識:
作者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今年5月9日為王元化先生去世7周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