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大眾的擁戴對象,又不得不面臨精英的批判,汪國真為何遭遇冰火兩重天?很少有哪位文人的形象如此“分裂”。從這個角度來看,以汪國真為例反思上世紀九十年代乃至今天的文化與文學,并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悼念老朋友汪國真,我原本只想說一句話:他是一個不可復制的詩人?呻S即而來幾家媒體的訪談,又使我想了更多、說了更多。汪國真出名,背后有兩個大背景。第一個是當時的期刊市場面臨大變革。一九八〇年代是《十月》、《收獲》、《人民文學》、《詩刊》等純文學雜志的時代,但到了一九九〇年代,它們被邊緣化了。與此同時,面向青年的生活類雜志異軍突起。這些雜志常推薦汪國真的詩歌,汪國真因此在青年讀者中影響很大。第二,當時的圖書市場也處于變革期。此前,新華書店壟斷了中國圖書市場。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很多發行、營銷能力強大的民營書商出現。有眼光的書商找到了汪國真,他的一本書往往有幾十家出版社爭搶。于是,汪國真很快成了繼席慕容之后影響最大的詩人。有媒體還炒作過“青春美文四大白馬王子”這個概念,汪國真被排在第一個,我被排在第二個。汪國真弘揚真善美,有勵志的意義,在當時是一種正能量。那時社會在轉型,很多年輕人需要的并不是文學、詩歌,而是精神上的激勵,就像他們對流行歌曲的喜愛一樣。汪國真的詩歌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詩歌里可能最接近于流行歌曲。他火的時候,也是四大天王火的時候。
我覺得,汪國真是被一個特定時代打造的“文化英雄”。汪國真對大眾文化是有意義的。某種意義上,汪國真是新時期第一個涉足大眾文化、通俗文學和圖書市場的文人,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余秋雨是第二個。他們容易成為文化英雄,但在圈內容易被喝倒彩。他在文學圈內一直爭議不斷。純文學界對他是不認可的,把他當做文學的異教徒,不承認他。汪國真受到的抵制非常強烈,挖苦諷刺和不屑他的人很多。
汪國真也努力過,比如找過《詩刊》、《人民文學》,但那些編輯對他的評價都不高,不會發表他的作品。其他的詩人,對他避之猶恐不及。我印象特別深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們在《女友》雜志開會,汪國真跟我說心里話,說自己壓力非常大——那時候詩歌界發起了“倒汪運動”,要“打倒汪國真”。我還跟他開玩笑說,“倒汪”,聽上去別人把他當成了詩歌界的汪精衛。而就像“曲線救國”,汪國真也許也覺得自己走的是曲線救文學、曲線救詩歌的路吧。他好像就那一次跟我說過他的壓力。他是一個非常能忍受的人。
有一陣網絡詩歌特別火,口水詩盛行。我一次參加活動遇到汪國真,他特別想跟我聊詩歌,對我說:“現在詩人怎么了?想把詩歌搞死嗎?”當時他已經淡出詩歌界了,但從這句話,我感覺他還一直默默關心著詩歌的生態。他對詩歌有自己的理解,有自己的審美坐標。他的審美坐標就是“真善美”,這是絕大多數世人共同的審美坐標。我們這個民族對文學和詩歌在專業程度上的要求是非常高的,除了在“寫什么”上要有“真善美”,還要在“怎么寫”上達到 “高精尖”。
我既能理解汪國真,也能理解詩歌圈。汪國真在“真善美”上毫無疑問有積極的一面,但在“怎么寫”上,詩歌也是有段位的。新時期以來,中國詩歌進步非?。大家“倒汪”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到特別吃驚,因為之前北島、舒婷剛火的時候,出現的一個口號就是“打倒北島,Pass舒婷”。每當出現一個成功詩人,沒多久,他們就會被新的浪潮或者詩歌風格顛覆掉。顛覆已經成為一種傳統了。純文學有時候太純了,水至清則無魚,反而容易和大眾絕緣。汪國真不見得是有意識地去放低身段,但他創作時的那種“身高”,恰恰和讀者是平等的,是能夠接軌的。
而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很多精英詩歌、精英詩人在凌空蹈虛。他們對汪國真不屑,有時也對大眾不屑。當然,不能因為理解汪國真,就否定精英詩歌圈,他們有他們的道理。我個人感覺,在“倒汪”運動后,汪國真在詩歌界、文學界處于下風。勝負已經分出。他也許不是落荒而逃,但確實開始轉型、開始突圍。他寫歌詞、寫書法、譜曲。不能說他淡出詩壇,因為他也許沒有在“詩壇”存在過,但是他作為詩壇兇猛競爭者的地位在弱化,不再是中國詩壇的一個對手。雖然他口頭上一直沒承認,但是客觀上,他還是有一種敗走之勢。很多詩歌界或文學界人士是對事不對人的,對汪國真不屑,并不是針對他這個人。汪國真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很謙虛,很多詩人都非常認可他的為人。只是說在文學市場化的轉型期,中國確實存在兩種文學價值觀的較量。在某種意義上,我并不覺得文學界批評汪國真的人是在羨慕嫉妒恨,他們確實是真誠的,是在捍衛純文學的尊嚴,哪怕這種觀念也需要變革。當時是前網絡時代,文學還沒有真正進入多元化和民主化的時代。批評汪國真的詩人可能忽略了一點:詩歌并不是只有一種,詩歌的標準也不是只有一種。北島、舒婷的詩歌是詩歌,海子的詩歌是詩歌,汪國真的詩歌也是詩歌,他們都可以云集在大詩歌的旗幟下面。但是有一批人就覺得汪國真的詩歌給文學抹黑了。在純文學界,要么倒汪,要么保持中立。愿意為他辯護的,大多數是大眾和讀者,但是他們沒有話語權。那時是前網絡時代。
文學界對汪國真的態度我能理解,我也能理解汪國真。我唯一要為汪國真打抱不平的是,當時文學沒有進入民主化、多元化的時代,F在我可以很放松地公開說,汪國真屬于詩人,他的詩屬于詩歌。我們的詩歌可以有很多種,詩人也可以有很多種。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哪怕他最后倒下了,也是先驅。他應該為自己辯護過?陀^上落敗了,但是他內心沒有認輸,他仍然肯定自己的價值。這也是我對他比較敬重的一面。一九九八年前后,我跟他說:“你不認輸,但你不應該在行動上服輸。一個詩人起步時作品可以幼稚和簡單,但你應該不斷成長,用你的作品反擊不屑你的人。別人對你的批評是從美學上來說的,而且是有道理的。你應該讓他們看到,你不但能寫出大眾叫好的詩歌,還能寫出精英圈挑不出硬傷的詩歌!倍菚r已經開始轉向書法和音樂了。還有一個原因:他從事書法和美術之后,獲得的回報和社會關注度,應該比詩歌要大。他是一個非常健康、積極的人,很隨和。他不會對什么事情感到憤慨,不會走極端。他不會苛求別人,也不會責怪自己。
讀者水平在不斷提高,中國詩歌也在不斷加速進步。在“倒汪”之后,中國詩歌又經歷了好幾次顛覆運動……中國的詩歌一直在高歌猛進,在螺旋式上升。
在美學上,余秀華比汪國真進步。雖然文學界對她也有爭議,但比較余秀華和汪國真,你會感覺到,中國詩歌“合格”的分數線越來越高。當時純文學界對汪國真可能只會打六十分,但今天的文學界,余秀華的反對派也會給余秀華打七十分、八十分,至少會承認她寫的是詩歌。
網絡時代多元化了,誰也沒辦法把誰一棒子打死。席慕容可能比汪國真更強大。當時詩歌界對席慕容的打分也不是很高,但是幾十年過去了,她以自己的定力成為文學界真正的存在,出了一些好作品,得到認可。她在華語詩壇堅持下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