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敘事的多重視角
張艷梅
現代歸鄉文學有著成熟的自身傳統,歸鄉敘事、歸鄉模式、歸鄉情結、歸鄉話語,在新文學傳統中自成一脈。只不過,不同歷史時期,離鄉緣由不同,看到的世界相異,歸鄉的道路也各有因果。姜貽斌的長篇小說《火鯉魚》作為歸鄉文學的新作,不僅繼承了“五四”以來魯迅等人開創的鄉土中國觀察視角,而且融會了沈從文自然烏托邦的審美理想。
“五四”以來,離鄉者眾。這種生活狀態投射在寫作中,就成為歸鄉文學的精神源頭!痘瘐庺~》提供了歸鄉文學的新視野,小說對現代化世俗化進程中鄉村世界的凋敝、價值觀的變遷有更多正面思考。同時,作者的重心還是放在尋找之上。作為鄉村外來者,沿著心靈尋根的漫漫長路,縱向追蹤童年玩伴各自的人生軌跡,橫向展開社會生活斑斕畫面。作者追問的是生活的本質,尋找的是幸福的源頭。
小說以中年還鄉為主線,寫時隔數十年兄弟幾人重返故鄉的見聞。沿著童年生活過的湘中鄉村所見所感和往事回憶,描寫了漁鼓廟幾十年的變遷。作者試圖通過文化尋根揭示鄉村世界的種種跌宕;同時通過心靈尋根的潛在敘事動機,揭開鄉村人生的種種密碼。小說打破了時空、記憶與現實的區隔,在生與死、愛與恨中飽含同情與悲憫。
重回漁鼓廟,“我”已是尋找故園的異鄉人了,少年玩伴大都風流云散!拔摇辈粌H關注他們的現狀,反復追問,而且對當年的舊情遺憾悵惘、深懷懺悔,對車把這樣的拋妻棄子之人頗為不滿。這里面既有朦朧素樸的愛,也有現實與愛情的沖突。故鄉面目全非是外在的荒蕪,只要心中有美好的圖畫,就還可以實現世界重建; 而當主體內心喪失了自我指認的能力和對他人的理解,那么這種隔絕比起一條小路的消失、一條河流的干枯,更難以恢復和重建。在姜貽斌筆下,人心的變動、世事的變遷、鄉村的凋零,給這個繁華熱鬧的時代帶來冷峻幽暗的色調。小說沒有刻意放大普通人的苦難與悲痛,也沒有刻意批判底層社會自發的欲望和暴力,只是誠懇地把歷史與現實中鄉村社會經歷的疼痛和裂變,在充滿詩情畫意的浪漫之思中慢慢呈現出來。
小說 《火鯉魚》 既體現了懷舊的詩學,又以回溯過去重建現在的理性之思,闡明了萬物有靈的生命哲學立場。小說中多次提到記憶,對有些模糊的記憶心存不甘和質疑,而有些記憶烙印卻又喚起內心的傷感和痛苦! 痘瘐庺~》 的時間跨度、空間跨度都很大,從新中國成立之初一直寫到新世紀。小說中反復強調2001年5月2日,這是主人公歸鄉之日,作者以此給出歷史定位,在一個恒定的點上回看歷史,強化了真實感和在場感。小說以二十四節氣貫穿,隱含著對鄉村民間文化傳統的體認。那種周而復始的輪回意味多少有些傷感,卻又暗暗地強調天道自然。
新文學傳統中,除了對鄉村社會以現實眼光批判和關切之外,還有一種牧歌情調。新世紀以來,各種社會問題突顯,發展經濟帶來物質極大豐富,而精神和情感世界愈發貧瘠。如何打破物欲和貧困的雙重圍困?《火鯉魚》不是現實生活中的道路,也不是一勞永逸的藥方,作為一種象征物,近乎于沈從文所言之供奉理想人性的希臘小廟,一個朝向彼岸世界的期望和信仰。
故鄉是遙遠的現實家園,也是切近的心靈家園。歸鄉文學的形成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而對歸鄉的思索則是以文學審美的方式重建故鄉,這種文化意義上的重建,近乎于宗教式的信仰。歸鄉不是對都市的拒絕和破壞,而是自我省思之路的伸展,對故鄉的熱愛是對世界本源的信賴,對于火鯉魚的向往將引領我們不斷超越自身和時代的局限,尋找真正的幸福所在。
鄉村敘事的美學書寫策略
李一鳴
如同姜貽斌在文本內對真與假、生與死等慣性思索的執意顛覆,作者同樣一反小說慣習的敘事結構,以及事物發展之下慣常的修辭規律,相信文本的意義在于對小說創作體系上的無限探索,從而以此結構出《火鯉魚》彈性闊達的文本空間,既飽含了時間與存在的深度,亦拓展了敘事的無限性,營造出日常經驗所無法抵達的美學旨趣,使文學本身除去文字之外的理性活動,具有了視覺效應。
比如對節氣的安置,對民謠象征的應用。節氣作為民族文化中特有的時間與季節的節點,是年輪流轉的暗自韻律,民謠更是鄉村的脈搏,二者于此處美美相承,成為小說的結構主題與內里的悠遠氣蘊,更兼具一種文本的形式美,繁復而純粹,將一個村落在時代更迭中,眾生所散溢而出的陣痛、迷惘、荒寂等銘刻人心的東西,傳達得浩蕩豐富。
一個普通的南方小村,村中俗常的家長里短,三親六故,無外乎婚喪嫁娶、生老病死、悲歡離合,而在作者筆下,這些無數同樣的村落,每天都在發生的芝麻谷子的生活常態,無不煥發出一種別樣的光暈,熟悉中凸顯著陌生的審美快意,中國鄉村中既有的一些元素,于文本中得到深入探索、挖掘,同樣的主題,卻闡釋出更為勇敢的層面,呈現出文學作品中頗為值得深思的精神氣象,不僅包容了對鄉村生存態勢的思考,對時代變遷的審視,也揭示出文本作為文學作品意義承載的本體,所要必備的突破的必要性與重要性。
羅曼·羅蘭在評介自己的小說作品《約翰·克利斯朵夫》時,這樣歸納自己對生命的認知,他說他的主人公約翰·克利斯朵夫:“每個生命的方式是自然界一種力的方式,有些人的生命像沉靜的湖,有些像白云飄蕩的一望無際的天空,有些像豐腴富饒的平原,有些像斷斷續續的山峰,我覺得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像一條河!倍鴿O鼓廟的邵水河,果然就是一條河,這河邊的每個人,都如克里斯朵夫的生命,指引讀者從文本層面走向作者的精神深處。
作者格外注重細節的描述,以寫意般的手筆,詩意而生動地描摹著一幅鄉村圖景。不息不止的邵水河,奇幻瑰美的紅鯉魚,沉默的漁鼓廟,河邊的沙洲,日夜流淌的民謠,作者將自我啟蒙的心靈經驗,訴諸一種神秘的世俗體驗,日常的生活圖景,因此便具有了超現實主義的美學符號意義。同時,作者將自身對世界的思索,寄予一種具有哲理化的隱喻之內,故而小說中的人物、情感、山水、樹木,歌謠,均于平凡的生活中,仿若獲得全新的誕生。
節氣的從容流轉,仿佛作品氣韻的遞進,將讀者輕易引入一個預設的語境之內。這語境有作者的身心體驗,亦有作者巧然虛置的概念,總之這是一處絕對異于普通鄉村的視覺場景。作者力求真實敘說生活里一干紛繁的人物,出走成謎的水仙和銀仙、瞎掉的三國、溺亡的傘把、含恨葬身異鄉的雪妹子、小彩、殺人的哭寶和車把、被殺的娘和村長及老八等等,令人想起智利詩人聶魯達說過的,“有時候生靈就像玉米,從過去事情的無窮谷倉中脫穎而出”,這些谷粒似的人們,承載著作者關于生死存亡的全部思考和對鄉村人物的代言。
對愛的永恒書寫,對希望的刻骨眷戀,對人性的深度考量,從來即是文學作品的恒久指向。作者藉由一個村落于時代中不言而喻的跌宕命運,將幾代人于歷史變遷中的生命與心靈結構,以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使一個人的個體經驗,陡然具有了宏大敘事的精神內涵,這既是對歷史的解構,亦是對文學敘事的一種解構,或者說是一種鄉村敘事的書寫策略,無疑更是作者有意而為之的美學書寫意義上的刻意追求。
尋找的故事
岳 雯
姜貽斌的《火鯉魚》是從“返鄉”開始的!拔覀兾逍值堋币驗楦赣H住進了療養院而回到邵陽,決定去小時候生活過的漁鼓廟看看,“去尋找那一行行踉踉蹌蹌的腳印,看看與我們度過一段歲月的鄰居們,還可以讓那些熟悉的村子土地河流和山嶺,啟開我們被漫長歲月遮蔽的模糊記憶”?梢哉f,“返鄉”是“五四”以來中國文學的最為重要敘事模式之一,謂予不信,想想魯迅先生的《故鄉》在后世文學中散發出不絕于耳的余響就是明證,F在,姜貽斌重新踏上了這一條道路,試圖描繪出他心目中的“故鄉”。
或許,作者姜貽斌似乎也有著類似的疑問,小說一開頭略顯滯澀,甚至不那么像小說,反而更像是一篇散文,這大概讓人想起了現代女作家蕭紅的一番話———“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鄙踔,《火鯉魚》的語言也頗有幾分蕭紅的味道,詩性的,有光澤感,帶著強烈的個人的印跡。小說是從我們家兄弟三個來到漁鼓廟說起,當然,我們很快就明白,這是一種追憶性的視角,就像小說里說的:“我們其實是站在時間的前面,無可奈何地看著那些過去的日子!庇谑,代表過去日子的那些人們,頑強地從記憶深處探出頭來,在文字中再一次復活,宛如新生。
他們是水仙和銀仙。從水仙和銀仙開始返鄉之旅,是讓人頗為意外的。畢竟,作為敘述者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然而,她們卻不斷地出現在“我”的講述中,成為一個極富隱喻性的存在。這兩個農村妹子,突然消失在1952年的某個深夜,據說是去了新疆,成為一個傳奇。她們找到了嗎?我們并不知道。然而,小說正是在這樣充滿了希冀和悵惘的氛圍中開始了敘述。
他們是二哥、小彩和雪妹子。三個人的故事總是讓人遺憾。二哥和小彩兩情相悅。少男少女,青梅竹馬,多少迷人的故事從這里開始,就算雪妹子一心喜歡二哥,也只是旁逸斜出的插曲。然而,愛情敵不過命運,二哥和小彩終究因為出身的原因被迫分開,各自生活,F在,輪到雪妹子登場了。這個“乖態”的妹子并沒有因為她的美貌、她的赤誠而獲得更好的命運,相反,她收獲的只有傷心和更為悲慘的遭遇。她也一直在尋找,尋找那個傷害她的男人,或者,在夢里尋找愛情。
這樣的名單還可以開很長很長。他們是苦寶、苦寶娘和隊長克山。他們是樂伢子和王老師。他們是車把和王淑芬……對,還有“我”和滿妹。也許你會困惑,為什么“我”會對幼年時期的玩伴,曾經定下娃娃親的滿妹如此懷念!拔摇鄙踔猎谝饽钪幸淮斡忠淮蜗胂蠛蜐M妹的境況,想象和滿妹在一起。這種癡迷,簡直就與我對水仙銀仙的追尋可以相比。只有當你發現,這是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一切的一切才變得清晰起來。其實他們是尋找一種可能的幸福。我們都相信,這世間是真有幸福這回事的,只要我們夠努力,就一定會發現它?墒,命運就是這么詭譎。在尋找幸福的路上,我們永遠地失去了幸福。就像,傘把死于對火鯉魚的尋找一樣。生活,就是那么黯淡無光,讓人毫無希望。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小彩一樣,即使生活如石頭一樣冷硬,生存空間多么狹窄,卻依然從石頭的縫隙里長出來,“具有一種從容不迫的生活態度,以及對生活始終保持新鮮而敏感的感受”。
沒錯,到現在,《火鯉魚》已經無可辯駁地說服了我。在“返鄉”過程中,現實與回憶,虛構與虛構的虛構交織在一起。在很多時刻,我們陷入了迷惑之中,究竟哪些是事實,哪些是“我”的想象呢?在迷宮一般的敘述中,漁鼓廟的人們踏上了他們的命運之旅。小說的作者姜貽斌說,人世間有多少遺憾,可是,正是這些遺憾,才有了傳說中的火鯉魚,才有了對火鯉魚的不懈追尋,也才有了《火鯉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