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對于批評家,不僅意味著是一種職業實踐、一種價值追尋,而且意味著是一種生活方式。批評即生活。在批評這種文學生活中,批評家既是讀者,是對話者,更是創造者。
批評的本真是對話
“對話”是人類生活交往的常態。從表層意義上,批評是批評家與作品、批評家與作者的平等對話,擴而言之,是批評家與文學界的內在對話,從本質意 義上,批評乃是批評家與世界的獨立對話。首先,批評家面對的是文學作品,他需歷經賞讀、體驗、研玩、審閱、思辨、批評之途。于作品而言,批評家是作為讀者 與之對話,正如德國闡釋學理論家伽達默爾所認為的,“藝術存在于讀者與本文的對話之中”,在他看來,“作品的意義是在讀者與本文對話中生成”;亦如德國接 受美學家伊瑟爾所指,“文學本文是一個不確定的‘召喚結構’,它召喚讀者在其可能范圍內充分發揮再創造的才能,去豐富、補充文本!睕]有讀者自身體驗和認 知的滲入,作品價值就不能實現。批評家首先是讀者,當然他是區別于普通讀者的特殊讀者,因為他肩負著別樣的批評使命。對于批評來講,作品是原點,閱讀是起 點,文本分析是基點,生命融入是燃點,任何完全撇離文學文本的批評都會失去支點。其二,批評家與作者也處于對等交流關系。通過作品,兩者實現文學的漫步、 思想的溝通、精神的互補。如果批評家以上者檢點、師者指點、裁判者查點,那就會遮蔽文學的亮點,放大作品的斑點,批評就會成為無底線的批判,背離批評的公 允性;如果批評家以追隨者仰慕、依附者仰視、詮釋者仰承,批評則會成為無原則的庸頌, 那就喪失了批評的有效性。其三,批評過程又是批評家與文學界的對話活動,批評家通過批評實踐,或呼應、或反撥、或涵括、或強調、或拔升、或超越諸種文學批 評形態,解析文學現象,闡釋文學思潮,建構文學理論,與批評同仁形成對話互動關系。最終,批評乃是批評家與世界的對話。批評家與作家一樣,對于自然界、人 類社會和人本身,具有自己獨立的追尋與探索、獨有的思考與見解,只不過作家是以創造藝術形象表達,而評論家則假借作家作品為藍本,通過評析申辯,以邏輯力 量來呈現。美國文學批評家希爾斯·米勒將文學批評稱為“意識的意識,文學的文學”,他認為,“文學批評家,像小說家或詩人一樣,也是在進行著他自己的靈魂 探險,雖然這種靈魂探險采取的是隱秘的或間接的形式!闭\哉斯言!批評家面對一個個文化載體,沉浸濃郁,含英咀華,以理性冷靜的理論視野和感性隨心的心理 體驗,穿越習以為常的觀念和司空見慣的表面,展開價值考量和批判重構,力圖尋找被扭曲的真實,全面把握事物的本質,還原世界飽滿豐富的深邃內涵,實現永恒 的精神獲得。批評文本乃是評論家對世界認識的復寫與提升,對歷史的個性追憶與重建,對現實的精神解讀與審視,對未來的想象揭示與敞開!皩υ挕,是批評家 與世界的關系定位。
批評的魅力在創造
生活就是創造,創造賦予生命以意義。文學批評本然是人類重要的文學活動,它以鑒賞為基礎,以理論為指導,以作家作品和文學現象為對象,甚而像普 希金所稱的,“深刻研究典范的作用和積極觀察當代突出的現象”,亦即貼近時代生活,進行科學分析和研究、獨立闡釋和評價。從文本意義上,文學批評文本并行 于文學作品,其本身同樣是人類創造的一種獨立審美范式。作為人類的精神產品,批評涵蘊著對優秀文學的卓然發現,對人類精神秘密的去蔽追尋,對批評文本的創 造性建構。批評是判斷。恰如別林斯基所指出的,“批評源于一個希臘字,意思是‘作出判斷’;因而在廣義上說來,批評就是判斷!碑斎,這種判斷“既評判內 容,也評判形式”(普列漢諾夫語)。批評也是發現。別林斯基說,“批評總是跟它所判斷的現象相適應的;因此,它是對現實的認識……”批評不能就作品而作 品,它應通過個別現象揭露普遍法則。途經現實狀況追尋理想典范,建立多重聯系打開意義世界,是批評家自覺經由作品而產生的對世界、對人生的獨特發現。正緣 于此,高爾基才呼喚藝術家“發現自己!發現自己對生活、對人們、對特定的事實的主觀態度,并把這種態度用自己的形式和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批評又是創 造。一切優秀批評都是創新性批評。馬克思、恩格斯提倡“歷史的和美學的”批評,馬克思主義批評的目的,“不是制造一個審美對象,不是揭示已經先驗地構成的 文學,而是介入閱讀和創作的社會過程”(貝尼特語)。馬克思鮮明標舉他的理論本質“是批判的和革命的”。按照列寧的詮釋,“這種批判就是把政治、法律、社 會和習俗等等方面的事拿來同經濟、生產關系體系,以及在一切對抗性社會關系基礎上所必然形成的各個階級的利益加以對照!闭潜诌@種唯物主義思維方式, 馬克思、恩格思提出了“現實關系的本質性”、“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等文學批評概念,使得他的文學批評呈現出巨大歷史穿透力。魯迅的文學批評特質在于超 越“文學批評”而延伸至“文化批評”。他不滿足于僅僅通過批評文學作品對社會現實作平面化批判,而是尖銳地透過表層現象對潛藏背后的 “社會—文化”結構進行立體化剖析,這成就了魯迅文學批評的獨特風格與藝術魅力。劉西渭(李健吾)則鐘情于中國傳統文論重直覺頓悟的品文精神,強調批評家 的任務是鑒賞作品和完善人格,從而獨創以感悟印象方式描述中國傳統文化內在生命的批評模式?疾煲徊恐袊F代文學批評史,無論是茅盾的宏觀整體性“社會— 歷史”批評,還是胡風的“心理體驗”型現實主義文學批評,無不是創造性成果。至如西方的結構主義批評、符號學批評、形式主義批評、新歷史主義批評、女性主 義批評、語言批評、神話批評等等,莫不是產生于西方文學土壤的創新性文學實踐。這里的創造,不僅涵蓋批評模式的開創建構,而且包含批評文本的特異表達,就 像屠格涅夫所說,在文學天才身上,“我以為也在一切天才身上,重要的是我敢稱之為自己的聲音的一種東西。是的,重要的是自己的聲音。重要的是生動的、特殊 的自己個人所有的音調,這些音調在其他一個人的喉嚨里是發不出來的”。秘魯作家略薩指出,“博爾赫斯的風格是不可能混淆的,也是不可模仿的”,“由于博爾 赫斯是一位驚人的創造大師,因此留給‘小博爾赫斯們’的就只有憤怒和煩惱了”。一個有追求的文學批評家,必然敏銳地把握文學現實,超前發現文學問題,承繼 傳統并予以創造性轉化,接受新知而實現多學科融通,創造新概念,構建新理論,發揮創造性思維的敏覺力、變通力、獨創力、精進力、流暢力,賦予自己的文學批 評以全新的生長力,努力呈現獨一無二的成熟徽記和鮮明風格。創造乃是批評家與世界的意義定位。
批評的品格靠底蘊
言為心聲,文如其人,吐納英華,莫非情性,生活的辯證法同樣適用文學批評。文學批評作為人類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和精神實現形式,它必然是批評家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外在表達。批評家的思想境界、審美態度如何,決定批評文本的品質。歌德曾說,“一個人如果想寫出明白的風格,他首先要心里明白; 如果想寫出雄偉的風格,他首先要有雄偉的人格”。威克納格則指出,“風格是由含蓄著無窮意蘊的內在的靈魂產生出來的”。這里的風格既直指文學風格,又內蘊 文學品格。普列漢諾夫認為,“批評家應該既是美學家,又是思想家”,“只有那種兼備極為發達的思想能力跟同樣極為發達的美學感覺的人,才有可能做藝術作品 的好批評家”?梢,提升批評品格的關鍵在于涵養批評家的底蘊。批評家必須提升思想境界,能夠站在人類思想的最前沿,達到時代思維的最高度,透視社會生活 的最深層,像19世紀俄羅斯批評家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那樣,把準人類社會發展的趨勢,體現時代前進的方向,成為深邃的思想家。要把握 精深的文學理論,杜絕魯迅所批評的20世紀所謂的青年文學批評家那樣的現象,“獨有一兩本‘西方’的舊批評論,或則撈一點頭腦板滯的先生們的唾余,或則仗 著中國固有的什么天經地義之類的,也到文壇上來踐踏”,要做他所提倡的“堅實的,明白的,真正懂得社會科學及其文藝理論的”、“能操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槍 法”的批評家。要練就高超的審美嗅覺,達到蒂博代所倡導的“進駐到文學內部——從里面認識文學,就是要感受文學的潮流,分辨它們,追蹤它們,對它們進行分 類”,甚至在“藝術家可能根本沒有想到,他自己在描寫什么”的地方,挑明“隱藏在藝術家創作內部的意義”,促成文學作品的“增值再增值”(韋勒克語)。要 鍛造強大的思辨能力,以唯物辯證的邏輯思維,促成從感性上升到理性、由現象洞察到本質、以特殊擴展到普遍,縱向上打開深遠的文學史視野,橫向上拓張同代比 較眼光,心向上浸入深切體察解讀,從而將文學作品在歷史的承續性與整體性中加以析解,發現作品發生的偶然與必然,存在的凝滯或超越,找尋同種背景下作品的 不同與不凡、流俗與不俗,進而透過作者的精神碎片,探詢作品背后隱蔽的含義,捕捉作品內涵和外延上最靈魂的特質。要確立莊嚴的批評立場和態度。抱持公正、 客觀、冷靜、善意,是其是,美其美,非其非,既不庸俗奉承,又不惡意貶斥,從而抵達既推動文學創造又推進世界發展的批評使命。底蘊的深淺,決定了批評家之 為優秀或拙劣的分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