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老生》之前,早已讀過該作的后記,對“老生”這兩個字,先存了許多疑惑。賈平凹說全書四部分中,每部分均有一人名中有一“老”字,一人名中有一“生”字,又借由老家墳頭的了悟強調人生死為氣的道理,不就是在說生死之事?在陜西鄉間,說到“死” ,是不會用這樣直接的表達的,人們會說“走了” ,“過去了” ,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老了” 。老了就是死了。老和生放在一起,便是死和生,便是結局和開端。而世間萬物的繁衍演化,不就是老和生,開端與終結嗎?在古代人的想象里,天地生育萬物,是講究“返轉回復”的。 《周易》六十四卦以“未濟”壓陣,正預示著無限的自演化的可能性。盈虧消長,治亂相替,滄海桑田,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則,全在其中了。
《老生》里講了四個故事,李得勝、匡三、老黑們的“革命” ;馬生、栓勞、白河們的“土改” ;老皮、劉學仁、馮蟹們的“大躍進” ,“人民公社化運動”和“文革” ;再就是老余、戲生們的“發展” 。四個故事對應著四個時代,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的基本問題,幾乎全有了對照。對于《老生》所涉及的這一個世紀,歷史的宏大敘事并不存在模糊曖昧之處。若以宏大敘事為背景, 《老生》提供的,只能是歷史的“邊角廢料” ,或者不過是歷史長河的小小支流,整體性的歷史敘述,是難于見到它們的蹤影。而那些為之奉獻個人生命的人物,也不大有可能參與到“歷史的巨大洪流之中” 。他們不可能創造“歷史” ,反而是“歷史”“發現”和“創造”了他們,“歷史”有能力讓他們成為英雄受人愛戴,也有能力賦予他們另外一種“形象” 。陳思和說該作品是賈平凹的“民間寫史” ,大約是從這一意義上而言的。
這四個故事,無論是游擊隊的緣起與新世界的創生,還是土改或開放與發展,都不能指向一種“有意義”的結果。諸般事項不過是人們制造的“聲音” ,以示自己活過!盎钪徽垓v,死后沒名聲”這句陜西鄉間的俗語足以道盡這些人事的根本意涵。莎士比亞借麥克白之口說“人生猶如癡人說夢,充滿了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 !皼]有意義” ,是他們“鬧世事”的根本,而他們所依托的宏大歷史,也因個人行為的無意義而變得可疑。李得勝殘忍殺害無辜百姓;馬生出于個人利益而隨意改動地主成分的劃分;劉學仁在棋盤村制造的“政治”恐怖;老余炮制的假老虎以及毒蔬菜事件……凡此種種,均內含著反諷的意味,凝聚著不信任的力量。賈平凹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逐漸讓如銅墻鐵壁一般的歷史的宏大敘事裂隙重重以至于搖搖欲墜。寫這些內容,目的或許并不在于說出為宏大的歷史敘述所淹沒的歷史的細節。他讓敘述直逼這些細節的目的,是為敞開歷史的另一種面相,一種未被規訓不曾被整合的歷史的原始材料的粗糲本質。讓我們看到在重重歷史敘述的涂抹與粉飾之下,百年間“歷史”并未“進步” ,也并未走向“理性” ,一切“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從民國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一個世紀的敘述與其中人事的變換,恰可以說明歷史并不總是“前進”的。
以《山海經》所代表之“九州未分”之前的中國人的“大一統”思維來與一個世紀的歷史風云變幻作參照,賈平凹或許是要營構如“太虛幻境”之于大觀園及其以外的世界的意義,讓《老生》從政治的、國民的、歷史的境界升騰至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境界。也唯有在宇宙的、天地的精神視域中,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問題及其解釋才不出中國大歷史的框架,也取消了其政治上的解釋的優先地位和豁免權。二十世紀中國歷史是千年中國歷史的自然延續,當然可以在這個解釋框架中得到闡釋。 《老生》的意義,因此不在唱師所講的四個故事之中,亦不在《山海經》的數個段落中。二者的復雜互涉與精神對照,是理解和解釋《老生》的核心。如同并不在場的奧德修斯(拉丁文稱為尤利西斯)及其英雄經歷之于喬伊斯《尤利西斯》的意義。如果單純從唱師所講的故事入手,指出該作的意義在于從個人經驗(非政治的,隱秘的)出發,完成對歷史的宏大敘事的“祛魅” ,是無法洞悉這部作品內在意涵的。如果說賈平凹通過《老生》的寫作“從人類精神原料里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某種東西” (?思{語)的話,那便是對“解衣磅礴”的世事參透之后的“燕處超然” !安灰晕锵,不以己悲” ,還得有些游宴自如、忘其肝膽的大自在精神,方能超越形而下的牽絆,獲致精神的內在的自由。這當然有老莊的意味,但也不乏“禪”的意境,而賈平凹最為看重的,恐怕還是“儒”的安寧。
《老生》寫人事糾葛,寫人間冷暖,寫事態變化,背后都有大時代的社會背景做底色,人生的興衰際遇,個人的悲歡離合均在這大背景下先后展演。 《老生》也寫情,寫萬物變化,四季轉換,卻如《中庸》所言之“極高明而道中庸” 。寫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那高明,卻在“天地境界” 。因之有了貫通天地的大悲憫大寂寞大歡喜。也因這大悲憫大寂寞大歡喜,人生的諸般際遇有了解脫處。賈平凹通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人世悲歡的演繹,有了《金瓶梅》的人生喟嘆和《紅樓夢》 “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的塵世寂寥。 《山海經》的世界想象,在《老生》中衍化為個人生命平和轉換的精神背景。百年中國歷史的風云變幻不過是人物施展抱負的舞臺,那背后是廣闊天地宇宙萬物,有人在天地之間的大悲憫大寂寞大歡喜。這是真正的中國智慧中國思維,一半寫人和,一半寫天道,二者的合一,便是《老生》隱秘意義的所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