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性是文學藝術的生命線,不僅成就了膾炙人口的精品佳作,亦成就了高山仰止的文化名家。在古都西安這個文學藝術家云集的窩子里,棱角鮮明者不勝枚舉。隨著知名度的提升,不少人的架子和脾氣也不斷水漲船高,與之往來特別是有求于人的過程中,稍嫌話未說巧或禮數欠周,即會毫無征兆地碰一鼻子灰,甚至前功盡棄。一次,我如約登門邀請某名人蒞臨我們的某項活動,并畢恭畢敬地呈上專門從銀行調換的新嶄嶄的“車馬費”。誰知,原本笑容可掬的名人頓時變臉,一邊將“車馬費”扔還,一邊甕聲甕氣:“沒時間!沒時間!”我被轟將出屋,頓如摸不著頭腦的丈二和尚:真是奇哉怪也!蒞臨活動及“車馬費”標準是事先在電話中約定好的,怎能說變臉就變臉呢?苦惱歸苦惱,事情還得辦。于是,我向深諳此道的資深同事求援。同事聞聽細節后,笑道:“這有何難?你把‘紅彤彤’(第五套人民幣百元鈔)換成‘四偉人’(第四套人民幣百元鈔),保準一路暢通!蔽覍⑿艑⒁傻匕凑胀碌闹д凶隽,果真順風順水。事后才知,該名人與繪制第五套人民幣毛主席肖像的另一位名人有過節,惡屋及烏,才會失態“變臉”。與文化名人打交道之如履薄冰由此可見一斑。偏偏要命的是,我所供職之所,恰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化單位,與各類文化名人打交道(準確地說是仰仗各類文化名人提升我們的工作質量),即成為躲不過的日課。唉,怎一個“難”字了得!
文化古都市民愛書,每每有名人新作推出,即趨之若鶩;若逢名人簽名售書活動,更是熱情高漲、志在必得。遺憾的是,名人時間緊,性子急,往往穩扎扎安坐半小時,慢悠悠簽名數十冊,即瀟灑而去,受簽者如獲至寶,未簽者捶胸頓足。特別是據媒體報道,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圖書簽名本被叫賣出二十萬元天價之后,一些名人對自己的簽名看得更緊了,甚至將自己的名字注冊成商標,理直氣壯曰:“與其讓別人注冊,不如咱就自己注冊了,放著!币虼,不少提著厚禮的慕名求簽者被拒之門外的現象便見怪不怪了。
在陜西文學界,現在最負盛名者當屬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陜西省作協名譽主席陳忠實先生。其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扛鼎之作《白鹿原》,暢銷二十載,版本十余種,印數逾百萬,為中國當代文學樹立了一座豐碑,如能獲得該書的簽名本,堪稱彌足珍貴!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先生鐘愛文學,遠離功利,曾公開承諾,凡是省作協會員書名之題簽和自己圖書之簽名,一律義不容辭、分文不取,與時下種種背離核心價值觀的現象格格不入,怎不令人肅然起敬?
甲午之冬,因工作需要,我們欲購一百五十冊《白鹿原》,并渴望得到作者的簽名。雖然久聞陳忠實先生的“兩個承諾”,但我的內心卻十分沒底:簽一百五十冊,的確不是一項小工程,將占用先生多少寶貴時間!而且,先生年逾七旬且身體欠安,會答應嗎?惴惴不安中,我給先生發去一則手機短信,闡明意圖,請求明示。很快,手機響起,傳來先生蒼勁鏗鏘的秦腔:“我是陳忠實。你說的事情沒問題。購到書后再和我聯系,以便安排簽名的時間、地點!本瓦@么干脆利落!不待我回過神來,電話已掛。于是,吃了定心丸的我,立即聯系購書之事。
購得一百五十冊最新版《白鹿原》(長江文藝出版社二○一四年七月版)的第一時間,我即短信告知。先生很快回電,約定次日上午九點三十攜書在他位于城南某處的工作室相見。許是在話筒那邊聽出了我的迷惘,遂問:“你沒有來過我的工作室吧?那好,我詳細說一下地址,你拿筆記一下!贝蛔忠活D地講清路線、區位、門牌后,又專門交代:“樓下的門鈴對講機最近耍麻達(陜西方言,意即鬧故障),你到達后打電話,我把鑰匙扔給你!蹦┝,再次叮囑:“一定要在九點半趕到,因為上午我還約有其他事情要辦,不然就太緊火(陜西方言,意即緊急)了!
放下電話,我舒心地笑了。多么有意思的老人啊,仿佛不是我因事求他,而是他托我去辦某項重要的差事一般,千叮嚀萬囑咐,生怕摸錯了門、耽誤了點、拜錯了神,甚至連遇到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法都替我思慮得停停當當,怎么就絲毫沒有大名人的丁點架子呢?
為了不失禮數,同時更是為了表達由衷的敬仰,明知先生什么也不缺,但我還是向多人討教先生的生活喜好,準備了不成敬意的見面禮,載著五箱《白鹿原》,急匆匆如約趕赴。不巧得很,一路上車水馬龍,堵塞頻頻,加之司機老胡路況欠熟,當時針指向九點三十五時,我們的車還在目的地附近徘徊。我的額頭頓時冒起汗來,聯想起不久前與另一位名人約會遲到的情景。那天,我遲到五分鐘趕至某名人工作室,敲門數次,無人應答。致電,不滿的回音卻從門內傳來:“約在幾時?”答:“十點半!痹賳枺骸艾F在是幾時?你自己看表!我的時間非常寶貴,你回吧!”我滿心愧疚,連聲道:“您先忙您的,我在門口等!薄皭鄣饶憔偷戎!”對方冷冰冰地撂下這句,不再理我。直到六七個小時后,有人登門,我才得幸渾水摸魚瞻仰尊容。眼下,覆轍重蹈,怎不使我惶恐呢?恰在這時,手機響起,先生問:“到哪里了?是不是我昨天沒有把地方說清楚,不然你再記一下!庇谑,先生將地址重復一遍,提醒道:“抓緊時間!”
當我和老胡汗流浹背地扛著書箱,來到這個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構建的簡陋的斗室時,已遲到十五分鐘。原以為主人會向其他名人那樣,即便不大發雷霆甚至拒之門外,但也會丟來一番難看的臉色。不料,慈善溫和宛若鄰家翁的先生,一邊指引放置書箱的位置,一邊開門見山地進行責任分工:“你(指老胡)拆封,我簽名,你(指我)蓋章,這樣能快一些!
按部就班“開工”后,先生一邊在每冊書的扉頁一絲不茍地簽署“陳忠實 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一邊指導我:“把印章蓋在名字后邊,盡量端端正正。盡量讓印章在書頁上多停留幾秒鐘,均勻受力,使紙張把印泥吃透,不至于輕描淡寫!
許是室內溫度高,許是先生身體虛,總之,一口氣簽名數十冊后,我看見先生壕溝般的額紋里沁了晶瑩的汗珠兒,且隱隱聽到他的喘息。而此時,客廳里又不時傳來電話鈴聲,先生只得放下筆去客氣地接話,而后返回巴掌大的書房接著簽名。我著實過意不去,轉身從客廳的茶幾上端來先生此前正在喝的絞股藍水,請先生喝口水,休息一下。不料,先生竟局促地站起,雙手接過,放置一旁,連聲道:“你忙你的,別管我!”仿佛他不是在幫我們的大忙,而是在受命履行一項神圣的使命。其謙虛、恭謹,令人感佩!
一個半小時后,“工程”終于竣工,先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知道先生時間寶貴,還有很多約定的事情等著他,我和老胡遂扛書告辭。先生突然發現客廳一隅的禮物,問:“那是啥?”我回答后,先生立即拒絕:“不要!我用不著!”見我堅持要留,遂一臉嚴肅:“拿回去!別讓我多說話!”
離開先生的斗室,扛著沉甸甸的一百五十冊《白鹿原》簽名本,我的內心也沉甸甸的。
陳忠實先生簽名記,將令我受益終生。因為,我已深深懂得:人,該怎樣活著;人生,該如何度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