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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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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年雷加在云南采風 |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戰勝利70周年,也是已故作家雷加百年誕辰,不久前中國作家協會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隆重舉行“雷加 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我想,這不僅是對雷加先生的紀念以及對他文學人生的解讀和致敬,而且也是回望一個文學時代,對那一代從抗日戰爭走來的延安革命文藝 家致以深深的敬意。
我與雷加先生相識已有35年,相識的情境歷歷在目。那是1980年盛夏,我還是原中央工藝美術學 院大二學生。我利用暑假只身前往長白山天池寫生,與前來體驗生活的雷加先生在天池的天文峰旁的長白山氣象站不期而遇。我們二人與氣象站的職工同吃一口鍋, 頭挨頭睡在一個大炕上。那時,雷加先生65歲,身材魁梧,一臉北方漢子的剛毅和閱盡滄桑的寬厚,一眼望去,就是一位讓人尊敬的長者。
雷加先生每天與氣象站的職工們交談,在觀測站觀風云、看儀表、做筆記,體驗高山氣象人的生活,尋找創作素材和靈感。我則忙著畫畫。晚上,雷加先生坐在炕頭凝神看我貼在炕頭墻上的油畫寫生,臉上露出微笑。我從他的微笑中,看到他尋美的心境,我與他不再有陌生感。
有一天傍晚,我見雷加先生穿著皮襖,站在天文峰山頂看天池云起云落的情景。他沉默許久,直到日落,他的身影與山峰化為一體。那個火燒云彩的夕陽畫面,多么絢麗!至今這幅“高山仰止圖”在我眼前常常浮現。
或許雷加先生認為,我與他都是深入生活走向大自然的同路人吧,分別的那天清晨,他特意給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和電話,并握著我的手,囑咐我回北京常聯系。
從 此,我們一老一少不僅成了忘年交,我也成了他作品的忠實讀者。他的作品我幾乎都讀過,特別是他20世紀60年代的散文特寫《山水詩話》我非常喜歡,語言的 畫面感很強,文思富有詩性。我常給他寫信談讀后感,或找機會去看他,談他的作品,談他延安的生活,談當代文學藝術、美術以及時下的焦點問題。他談話節奏 慢,言辭不多,回信簡潔,惜字如金。我自恃年輕常?谌魬液,但他總是平易近人地傾聽、點撥,讓我受益匪淺。
他是年 輕人的良師益友,對任何人和事都是從正面說,從不說負面的話。他的創作和治學態度極為嚴謹,有生活、有感受才寫,理論問題不做隨意評述。記得大四期間,我 寫了一篇關于民間美術研究方面的論文給他看,他說,這一行,我不懂,不敢評說。但不久,他告訴我,已將我那篇論文轉給了沈從文先生,說沈先生是這方面的專 家,特為我約好去沈先生家見面的時間,并將沈先生家的地址給我寫好。我感激不已。拜學問道沈從文先生的機緣讓我終生難忘。今天回想起來,我很幸運,在我創 作研究起步時,是雷加先生領我走進大家的家門,吃到了名師、大家的“開口奶”,領略到一代文學藝術大家嚴謹的治學精神和學者風范,使我一生受用不盡。
在我與雷加交往中,我也感到他很想從年輕人身上尋找青春的活力和藝術的敏感,想讓他的文思始終充滿青春氣息,與時代一起前行。
此 刻,我忽然想起,我與雷加交往中,他問我最多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一直到他去世前幾個月,我最后一次去看他,在聊天中,他仍追問不已:“你說,后人將會怎 樣看待我們這一代人?”他兩眼炯炯有神,彎腰扶著助步架望著我?粗请p曾經帶他文學人生遠行的鐵腿,不再聽他使喚,我有些傷感。我也感到,他語氣中對 自己的文學人生邊緣化的孤獨。我心中哀嘆。我知道誰都不愿被時代拋棄,但我也知道,他并不是為自己的文學人生找說法,而是對一個時代的文學道路尋找蓋棺定 論之說。
我沉默,沒有話語。他扶著助步架,一邊整理桌前和床上雜亂的文稿和書籍。
突然他又轉了話題,似自言自語,又似對我說,現在不能寫了,但每天要看書,要整理文稿;時間不多了,要準備走了,不想走,也得走哇,有很多事要做了結。他說這話時,很平靜,沒有一絲憂傷和后悔。但他似乎難以釋懷,又再一次問我:“你說,究竟怎么看我們這一代人?”
那一瞬間,看著老人的眼神,他的人生畫卷和作品一起又涌現在我眼前。
雷 加“不早不晚”,“正好搭上那趟‘九一八’駛向關內的‘特別列車’”,“為打到鴨綠江而生”。從此,他“踏著歷史的車輪,奔走在祖國大地上,”“肩負著祖 國賦予的神圣使命”?谷諔馉幦姹l,他“從盧溝橋走向全國,又從全國走向延安”,不容選擇地踏上了革命道路,拿起了筆,開始了漫長的文學人生。
他 說:“我的散文道路,就是特寫的道路,也就是生活的道路!彼衷凇段液吞貙憽分袑懙溃骸皬奶貙憽锻灵T》(1939)到特寫《英雄之路》(1979),就 是我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精神指引下走過的創作歷程!边@是一個愛國青年學子、抗日戰士,新中國創建和建設者所留下的文學人生腳印。
從 抗日戰爭年代到新中國的建設時代,中國現代史上的重大歷史事件和節點貫穿雷加人生的主線,他是時代變革的參與者,歷史時代轉折的見證人,民族憂患和生死存 亡與他文學人生休戚相關。他的每一篇散文特寫作品都是他走過的一段文學人生之路,路路相通,每一個路徑的轉折都是他生活的新起點,散發著濃厚的時代氣息。 今天再翻開他的作品,猶如回望他的文學人生,又如打開一面歷史的鏡子和富有詩意的“歷史文本”,展開了跌宕起伏的一代風云圖錄。
雖然雷加的文學人生時代在人們的視線中漸行漸遠,讀他作品的人已不多,知道他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但他的創作道路和作品構成的文學人生,在歷史的詩性中盡顯一代文學風流。
因此,我說:“歷史會告訴未來的。你們這一代人是有夢想、有偉大理想的文學藝術家,你們的人生道路和文學作品已與歷史時代化為一體,翻閱你們這一代人的作品就是在閱讀一段史詩,也是在解讀你們的人生和時代,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這一代人的作用和意義!
他說:“空話。未必吧?時光歲月最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彼奈乃济艚,充滿詩意之思,完全不像一個94歲的老人。我無言以對。
我想,今后有機會我一定給他滿意的回答。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數月之隔,我與他再相會時,卻是與他永遠的告別,送他不歸的遠行。他的告別平靜,安詳,與他一生經歷的轟轟烈烈的時代形成鮮明對比。他的告別儀式沒有蓋棺定論的悼詞,只待歷史告訴未來。
當 我聽到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在“雷加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上對雷加的文學人生和作品給予的高度評價,以及與會專家學者從不同角度對雷加文學人生的追憶和評述, 我感到,這不是一般的紀念座談會,這是國家和人民對雷加和他們那一代人的文學人生和意義做出的回答。正是在大家對雷加文學人生和作品的歷史解讀中,使他們 這一代人的文學人生和作品閃耀著詩性的光芒,讓歷史告訴未來。這是歷史的饋贈,這也是生活和時代獻給雷加的花環。
(作者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