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南人。江南是多河多橋、多雨多傘的地方。然而我相信,比起其他的南方人,我也許更親近雨水,了解雨水,更多地接受了雨水的沐浴,因為和我朝夕相處了32年的妻子,她的名字叫“小雨”。
雨,是透明的,“一滴,一滴……單純加單純”。小雨雖然已過知天命之年,但她的心始終透明澄澈,純凈得像個孩子。每天上班,她總會在接她的車前駐足片刻,使勁掂一掂塞滿文件和詩稿的大書包,伸進半條胳膊去,在包底掏啊掏,抓出滿滿一把貓糧,彎身撒向院子里等在矮灌木叢下的幾只胖胖的流浪貓,然后躬身進車,略帶歉意地對司機說:“走吧,別遲到了!痹谛游锩媲,她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總是滿懷深情和憐愛。一天下班,她路過一個垃圾箱,聽到有小雞在叫,她走過去,心疼地把小雞抱了出來,保護了一晚上。第二天,她才把小雞送到一個雞窩里。有一次,她看見附近的孩子上完生物課,要扔掉一條觀察用的金魚,便撿了回來。想要把它放生,卻怕北方的河水太冷,于是先把它養了。后來,終于等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把金魚從北京帶去杭州西湖放生。由于這份愛,逛菜市對她來說是一種享受,那里有她太多的伙伴,新鮮的時令蔬菜叫她驚喜,各種動物讓她憐愛……她常常會和這些生靈說悄悄話。一次,她一路呢喃著從菜市回到家中,卻把剛會走路的女兒落在菜市的雞籠旁……
即便是病痛襲來,她已經知道自己病重,卻依然童心未泯,依然如故地想著、呵護著那些小生命。住院期間,她每天要藏起小半碗米飯。等晚上病房滅燈了,她悄悄溜出病房,來到護士臺前的金魚池旁,蹲下身撒出一把飯粒,笑瞇瞇地看著金魚來爭食。早上5點來鐘天不亮,窗外大槐樹上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叫起來,她爬起身,推開窗,將全部米飯撒出去,說:“到處是水泥石頭,小麻雀去哪里找吃的呀?”于是,那些被人們忽略的最細小、最微不足道的生命和事物都涌到了她的詩行里:鴿子、燕子、熱帶魚、東方螺、向日葵、糖棕櫚、含羞草、椰子、橄欖、沙子、鹽……她這樣禮贊一個畫家筆下的動物:“他的小狐貍還在睡覺/他的小狗還在看門/他的小公雞剛學會唱歌/他的小老虎卻永遠不會咬人/呵,朋友是多么可親”。從這些詩句里,我們可以體悟到,這些默默無聞的、弱小卑微的事物也同樣擁有生命的尊嚴和令人震撼的靈魂:“路邊遺落的鹽/踩在腳下的鹽……/人和牛全都朝你低下頭來/在生活的最深處/永遠是鹽”。
小雨疼愛著當下的生靈,也關注著遠古的情感。近些年,她酷愛收藏古董,年年訂閱《收藏快報》,請教收藏名家,瓶瓶罐罐、瓦片古幣塞滿了房間。她收古董,完全不是為了增值獲利,她不關心這些,而是有她獨特的喜好和樂趣。有一次,她捧回一只綠松石的小象,興高采烈地給爸爸看。爸爸一迭聲說:“我不懂!毙∮暾f:“我是問你,小象在想什么哪?”這個問題勾起爸爸的興趣,60歲的女兒和90歲的父親頭挨頭,在燈光下細細地端詳起來,它在想念南方的家嗎?她望著從各處拾來的瓦片瓶罐,隔著蒼茫的時空和它們對話,傾聽它們傳來遠古的聲音,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千百年前的遠古時代。她說:“歷史簡單得如一本四頁的書/要我破譯那上面/密碼般的殘跡了”。對古物的這種特殊感受和對生活中美的發現,都反映到她的詩歌之中。在西安半坡她看到一只古陶罐,透過粗糲的陶土,觸摸到一根律動的生命線,于是她寫道:“據說/第一只陶罐是女人做的/因此,她塑一條/隆起的 圓渾的曲線/樸拙而安詳地立于/萬古蒼涼之上……一條有孕的曲線/一個嬰兒在腹內蠕動”。這些愛好大大豐富了她的精神生活和藝術世界,激發著她對美、對未來的理解和渴望。
雨,是有靈性的。她這樣說:“哪怕是一個最原始的微生物/只要是有生命的/那就是創造……”在她眼里,萬物都是有靈性的、有良知的,因而本質上都是善良的。我見慣了她常常和不同的小生靈說話,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病中,她竟然和正在吞噬著自己生命的癌細胞在說悄悄話!有一次我看見她拍著自己的腹部,柔聲細語地說道:“小癌癌,你要對我好點噢!”她似乎相信癌細胞也是有良知的,它似乎在暗地里與她達成了某種妥協。病情出現轉機,她高興極了,對治療充滿了信心。她打升白針,全身骨頭疼,徹夜難眠,我給她按摩。有時她會打斷我:“噓——輕點,別把小癌癌吵醒了!边@些深夜私語,震顫我的靈魂。這是怎樣一顆透明善良的心啊,她不知仇恨為何物,自然界的風刀霜劍、人世間的利害紛爭,在她的眼里,云過無痕。這是一顆太過純凈的心,正如她自己在詩中所說:“我的名字是一片透明的顏色!
雨,是詩意的。小雨自幼閱讀著父親的詩歌長大,一生與詩歌結伴。十八九歲的時候,她在部隊當衛生員,經常進山采藥。采藥時住在老鄉家里,條件很艱苦。但她卻覺得,在山上把自己的生命和大自然融為一體,艱辛卻非?鞓。從大自然中汲取的靈感,自然而然地在她的筆端流動起來。
小雨的心靈是開放的,她有著十分敏銳的洞察力和辨析力。在創作中,她從不滿足已有的詩歌藝術表現方式,而愿意去做新的探求。她在繼承我國古典詩歌藝術傳統的同時,認真研究西方不同時期、不同流派的作品,融會貫通于自己的創作實踐之中。1980年2月,她在《人民日報》發表的組詩《海南情思(四首)》成為全國范圍的“朦朧詩”大討論的觸發點之一。進入新世紀后,大批農民工涌入城市,中國的社會結構和經濟生活發生了深刻變化,這自然影響到文學的寫作。在自發來稿中,她間或讀到打工青年寄來的詩,敏銳地感覺到這是現實生活催生出來的一個新的詩歌群落,在火熱的勞動中,他們以眼淚、汗水和歡笑創造了嶄新的詩句,發出了當前中國一線建設者的真實聲音。她便組織其中的優秀詩人參加“青春詩會”,將他們作為一個重要的寫作群體在《詩刊》醒目推出,擴大其影響。
在近40年的詩歌編輯工作中,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了一代代年輕詩人的成長之中。她一生與各式各樣的稿件做伴,不僅在編輯部,即使出差,在箱子里裝的不是衣物,而是待審的詩稿。在家里,她的床永遠被稿件淹沒,自由來稿、一審稿、二審稿、評獎稿、評論稿……她睡在一沓沓的稿件中,幾乎每天晚上閱稿至一兩點,開燈而眠,抱著稿件睡去,醒了再看……床單、被套、枕巾上到處是一團團墨水洇染的印痕,我早就想把它們釘入鏡框,當作一幅抽象畫掛在床頭。最后的日子里,她還把詩稿帶進了病房,一捆一捆、床上床下……她第一次化療,正值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評獎,會期與療程完全重合。她知道海量的閱讀量,使得評審工作不可能臨陣換將。經她要求,醫院破例為她晚上治療,吊針從晚上9點鐘掛到凌晨三四點,拔下針頭,稍閉會兒眼,便又匆匆趕往西山開會……醫生護士問她,你住院干嘛來了?
每每看到好的稿子,尤其是新人的稿子,她總是異常興奮。在她的心里,只有詩,只要詩好,沒有其他。于是,她跟一代代詩人特別是青年詩人們結伴了,跟一個又一個生活在底層奮發寫作的青年乃至少年朋友們結伴了,無論在她主編《詩刊》時的還是編選一本本“年度詩選”時,她熱情積極地推介他們,為他們薦稿,介紹他們出版詩集。
詩歌是圣潔的。面對詩歌的美,人世間的磕磕碰碰都不值一提。她的心始終沐浴在善良美好之中,總是陽光燦爛。在我們的病房里,沒有眼淚,沒有沮喪;我們回憶,我們唱歌,我們幻想,我們讀詩。最好聽的是小雨唱兒歌的聲音:“嘎嘎嘎白胖鴨,一搖一擺走回家,走到門口叫媽媽,媽媽媽媽我回來啦——”唱罷,她笑起來說:“真奇怪,小鴨子為什么不到家里去喊媽媽呢?真好玩,嘻嘻嘻——”好像自己就是鴨子家族中的一員。病房飄出的歌聲和笑聲引起了人們的好奇,許多病友前來探訪,有牧民、工程師、教師、會計,還有護工……有的年輕醫生也來借閱文學刊物?吹叫∮隄M床的詩稿,他們就要聽她講詩,小小的病房一時間成了一個詩歌沙龍。那些備受病痛折磨的靈魂沐浴在詩的陽光下,忘卻了冰冷的醫療器械,尋覓到難得的安寧。
在治療中,她數管插身,卻仍然幻想著和我一起去非洲看草原和動物,仍然興致勃勃地背誦著最近寫的關于李清照的詩章,為其中的某些詩句得意洋洋。直到呼吸有些急促,舌根有些僵硬,她仍然沒有想到死神已經臨近。在臨終昏迷前,她說話困難,卻仍然用眼神和微笑跟我和女兒開玩笑,執拗地享受著人間的親情。她的目光穿透我的心,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靈魂;而我的靈魂赤裸著沐浴在清澈晶瑩的雨幕之中,嬰兒般領受著詩性光輝的洗禮。
她走了,走得太過匆忙!沒有告別,沒有親吻,沒有一滴眼淚。生活對于她太過美好,沒有時間悲傷;生命對她太過短暫,來不及悲傷。她在《小雨》一詩中寫道:
雨水消逝了,星星在閃爍。
只有大地會留下一個悠長的記憶,
一片成熟的莊稼,
遍地金紅的野果。
這時,人們便會望著深遠的遼闊沉思,
說:看這懷抱中的一切吧,
它曾給予我們很多、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