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篇書評落筆之前,我曾躊躇許久。
對一本被奉為經典的書來說,若不是讀過兩遍以上、反復咀嚼,寫出來的的評論都會讓我很惶恐,怕因我的膚淺和主觀而導致對經典的褻瀆。即使我人微言輕,但也實在知道當謹慎自己的言語。
對筆者來說,存在主義早早被劃為“敬而遠之”的行列。如《異鄉人》中的瑪莉承認默爾索吸引她的,就是他不故作特立獨行卻足夠特立獨行的魅力。孤獨、空茫,一切理想、意義、溫情投擲進去,都引不起內心的歡愉,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這讓我感到無力,然而又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上帝視角下真實的人生境況。
《異鄉人》不光是經典,還是存在主義文學的扛鼎之作?催^了書再看過許多評論后我忽然感到了某種羞愧與荒謬——我想評論本身就是對存在主義莫大的諷刺,這對他們而言“無所謂”。然而,即便被作品中散發的凄涼嗆得喉嚨發澀,我還是動筆了——反正加繆也不介意,不是么?
首先來看庭審過程:
默爾索被拘留后,經過幾次偵查訊問,由一位預審法官,同時還有辯護律師來進行預審。預審法官主要是想讓犯人認罪,然后與辯護律師一同來討論案件陳述的重點。然后在正式的庭審中,有檢察官方面,代表國家權力來對罪行進行追究;有辯護方面,辯護律師會有自己的辯護思路和辯護方案;法官主要是維持辯護庭審的秩序。雙方輪流叫己方證人來出庭作證或進行詢問,然后經過幾番針鋒相對的辯論后,以檢方和辯方的總結陳詞來爭取陪審團的認同。
在這個過程中,作者以漫不經心的語氣對審判制度進行了反詰:你們法官有資格以自己的好惡和觀點來判斷我嗎?我殺了人,可是為什么庭審中不讓我說話,要聽辯護律師愚蠢的辯護?你們針對我的罪行訊問我無可厚非,可是憑什么要牽涉到我的人品和性格呢?你認為法律就是工具,不需要有善惡之分,我認為法律是拿來用,但必須要合乎一個更高的法則;你認為規則是有必要存在并約束所有人的,我認為我不認可的規則對我而言就等于不存在,沒必要遵守。我默爾索只對身邊現在發生的一切感興趣,友誼、愛情、價值、意義存在與否,我無所謂。我只是在享受此時此地而已!
再看默爾索是如何成為兇手的。海灘上的僵持,對方的拔刀相向,“朦朧中隱約可見閃亮的刀刃還在我的面前晃蕩,啃噬我的睫毛,鉆進我疼痛的雙眼。從這時開始,世界全變了調……”他就這樣向對方開了槍,然后覺得自己這一天的完美被毀了后,他又向對方連開四槍。
如何解釋后面又連開四槍呢?這個問題也是預審法官問過的。然而作者始終沒有給出一個理由。我想說的是,盡管作者否定一切意義和約定俗成的因果關系,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背后的動因,是憤怒和冷漠。默爾索憤怒這個人毀掉了自己這一天的陽光和美好,他的憤怒和冷漠隱藏在描述射擊被害人的話語里面,就是子彈“陷入人體,不見蹤跡”。
好吧!即使默爾索最后接受了死刑的判決,但是我們還是要給他一個公允。我確信,即使你對這個世界的規則無所顧忌,也并不意味這個世界的規則就要對你無效。律師法官們辯論的焦點確實是從默爾索殺人的事實探討延伸到了他的性格問題上。但是這一定是不恰當的嗎?我們中國刑法中有根據嫌疑人是不是具有危險性來進行酌情處理的情況,檢察官和律師們正是在辨別他是不是一個危險的人。
作者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口吻講著,這個世界的審判規則是多么荒謬而可笑!我只是因為陽光太刺眼而殺了人而已!然而試想,假如我們身邊生活的是這樣的人,所有規則都是虛無,人命可以因為陽光刺眼而殺掉,投入監獄沒有羞愧而是覺得“某種程度的困擾”,這場審判,應該不能被嘲弄為“荒謬”——除非你跟默爾索一樣,認為人生就是完全的荒謬,所有親情友誼愛情,都沒有價值。
說到此,就不得不談到信仰和倫理的問題上了。你們憑什么對我的靈魂進行審判?我想這也是默爾索的破綻,他最后的爆發和吼叫,其背后的真意是什么呢?他是憤怒和拒絕:為何要來拯救我?你們用來拯救我的那一套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也想像神父那樣問:你介意什么呢?若靈魂都是那么虛無,你真的如你所講的一切都無所謂,你又為何會憤怒呢?你在對抗什么呢?所以默爾索可以講“我只是沒有了自省的習慣”……“我只是懶得多費唇舌”……“我覺得所有健全理智的人都跟我一樣”……這種沖破一切道德與傳統的隱藏的優越感,讓我為之厭惡,又心生悲憫。最后他揪著神父的領子高喊,“過去我是對的,現在我還是對的,我一直都是對的,這是我的生活方式,只要我愿意,它也可以是完全另一種!”這是一種弒父的成人禮,他弒的,是這個世界的“父”,至高的準則?墒俏铱吹搅怂廊挥袑ψ约红`魂與價值的追尋和珍視。所以細讀后,我如神父一般“眼含淚水”了。冷漠到并不覺得冷漠是問題,是何等可悲!
我一向覺得,閱讀一本書一定是要進入作者的話語里面才能夠知道作者在講什么,但不意味著會贊同他的觀點!懂愢l人》便是這樣一本我讀過、不贊同,但對作者心懷憐憫的書。如果您打算讀過后就不加思考完全接受書中觀點,那么容許我效法作者,“我的感受非常不好”,所以絕不推薦;如果您在閱讀中習慣扮演批判者和救贖者的角色,那么我還是不推薦,因為作者只會讓你惱怒,讓你的滿腔拯救欲無處施展;但若是您愿意做別人的朋友,去聽聽與世界格格不入的“異鄉人”的心里話——當然不要指望他直接跟你講話,而是要傾聽他的無奈和絕望的嘆息,并且愿意憐憫他——那么我非常推薦這本書。因為現在有太多的人與他一樣,身處絕境,生命如同進入一口深井,只有我,和我的所謂真實感受。他們不該是這個世界的異鄉人,他們本來也應有著與人相交的靈魂。與其帶著驚異的眼神如同看待怪物一樣看待他們,不如坐下來,為了他們眼含淚水,并愿意用柔軟的心,帶領這些異鄉人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