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九年二月三日是舒先生(我們一直這樣稱呼老舍先生)誕辰之日,每每到了這一天,我總會想起那位可敬可愛可泣的老人,他正直、博學、熱情、坦誠,還會時不時地以“冷幽默”的方式說上幾句針砭時弊的深刻話語,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他自己卻一臉嚴肅地不動聲色。今年我依然想起了舒先生,想起了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和他在一起的寶貴日子。
在那段時間里,舒先生為北京人藝寫劇本最多,也常常來看排戲和演出,由于在豐富胡同十九號的舒宅與首都劇場的距離不遠,他主張不坐汽車,慢慢蹓跶。于是,我就負擔起了接送先生的任務。這是我非常喜歡干的差使,因為先生拄著拐杖走在前邊,我夾著先生的皮包跟在后邊,如同進入了“胡同課堂”,邊教邊學,邊問邊答,點點滴滴,受益頗多,真讓人感覺到那種“潤物細無聲”的意思。
那天我問舒先生:“作為文學愛好者,您說得注意點兒什么呢?”舒先生揚起頭來立即答:“要勇敢地寫,不成功就勇敢地扔嘍!”他停了一下又說,“有時候,勇敢地扔比起勇敢地寫還要困難得多!”多少年以后,我才漸漸地明白了寫東西否定自己要比肯定自己更加不容易。
有一次,看完了排戲,舒先生興致很高,有感而發地說:“一個人物說什么固然重要,可他怎么做更為重要!” 我認真地想了想,這一條真是太厲害了,顯然把生活和藝術做了嚴格的區分。人物說什么還應該是屬于共性的生活形態,只有讓人物找到了怎么說和怎么做的時候,那才算是向個性的藝術形態做了提升,發生了質的變化。
舒先生笑著對我說:“戲曲有個好條件,盡管有的是水詞兒,只要唱腔兒好,就能遮掩住語言的瘡疤,讓大家愛聽愛唱?稍蹅兪歉阍拕〉,沒有這個條件,臺詞是主要的藝術手段,有了臺詞才能創造出人物來,必須十分考究,精益求精。千萬不能廢話連篇,專門用‘話’來‘鋸’人。那樣觀眾的耳朵受不了,心就更受不了啦!”話劇不能真用“話鋸”,這話說得很風趣,也很有味道。遺憾的是,舒先生所批評的毛病依然大量存在著——話劇里的語言往往欠結實、欠生動;話里沒有色彩、沒有形象,一句只是一句,使人不能聯想到生活各方面,不能使觀眾聽到話就看到了圖像。
舒先生是國家評定的“中國語言大師”之一,也是我們大家所公認的專家里手,在這方面的造詣很深,成就斐然。他筆下的劇本臺詞可以說是妙語連珠。僅就經典劇目《茶館》來說,人藝許多人,包括演員、導演、舞臺美術工作者,乃至臺下看過戲的觀眾,都能把全劇的主要臺詞倒背如流。有的精彩臺詞竟然在生活中廣泛地流行起來,經久不衰。比如,常四爺在第三幕里那句十分動情的臺詞:“我愛國啊,可是誰愛我呢?!”可以說是表達了中國古今知識分子的復雜心聲。難怪巴金把這句出色的臺詞稱頌為“老舍先生的難忘遺言”。
舒先生筆下的不朽臺詞又是從哪里來的呢?他自己這樣回答:“我只愿指出——語言是生命與生活的聲音。沒有生活,即沒有活的語言。我有一些舊社會的生活經驗,我認識茶館里那些小人物,我知道他們做什么,所以也知道他們說什么。以此為基礎,我再給這里夸大一些,那里潤色一下,人物的臺詞即成為他們自己的,而又是我的!闭f到這兒,他還舉出唐鐵嘴的一句臺詞為例:“我已經斷了大煙,改抽白面了。大英帝國的香煙,日本的白面,兩大強國伺候我一個人,福氣不小吧?”舒先生進一步解釋說:“寫臺詞得像寫詩那樣,千錘百煉?磥碓剿坪跏切攀帜閬砭驮揭姽Ψ。唐鐵嘴是一個無恥的人,就可以說這么無恥的話,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舒先生是如何留意生活中的語言,并把它選擇收存起來、準備將來加工成劇本臺詞的呢?這里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故事:
舒先生一次請于是之到飯館吃飯,等他們步入雅座間落座以后……
服務生問:“您吃點什么?”
舒先生答:“瞧著辦吧!
服務生走了以后,舒先生很有興致地向于是之講解說:“這要是過去飯館里跑堂的,就不會這么招呼顧客了。即使你是第一次來這個飯館,只要看見你帶來了朋友,跑堂的便會把你引到雅座的外邊兒,先得說上一句——‘您還在這屋吧?’這是為了向你的朋友表明, 你不是第一次來雅座吃飯。然后,等到落座以后,倒好茶水要再問上一句——‘今天您吃點兒什么?’這是為了向你的朋友表明,你差不多天天來這家飯館吃飯……”
于是之聽了以后,深深地感到舒先生是多么高度重視生活的細節,對語言的積累又是多么高度敏感。是的,舒先生說過:“劇作家必須在人物頭一次開口,便顯示出他的性格來。劇作家必須知道他的人物的全部生活,才能三言兩語便讓人物站立起來,聞其聲,知其人!
在《茶館》第一幕里,有這么一個演員擅自修改臺詞的故事。專門“吃洋飯”的馬五爺戲并不多,由童弟來扮演。演員們都愿意多演戲、多加臺詞,好加深人物留給觀眾的印象。于是,童弟就看準了馬五爺訓斥二德子的戲。戲中,二德子與常四爺大吵大鬧起來,表現不好。馬五爺看著不順眼,出面進行干涉,厲聲說:“二德子,你威風!”童弟覺得本來就臺詞少,觀眾留不下什么印象,干脆再加上一個“好”字吧,悄悄地變成了:“二德子,你好威風!”也沒有通過導演,就這么演出了,一直演出了上百場。等到多年以后,經過“文革”重新再演,童弟才忽然覺得自己加臺詞錯了,因為“你威風啊”是根本不允許你威風;而“你好威風啊”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讓你威風。于是,他又自覺地把“好”字悄悄地給刪掉了。演員擅自改了一個字,經過十多年以后又歉疚地給改回來,足見劇作家功力的厲害。正如周恩來總理所說的:“劇本里好的臺詞是不應該改動的!”
有一次,我特意向舒先生請教如何才能寫好劇本里的臺詞,需要具備什么樣的條件。他聽了以后,思考了片刻便說:“要說著上口,聽著入耳,容易記住又不忍心把它忘掉!”
顯然,第一句是從演員角度說的,第二句是從觀眾角度說的,而第三句和第四句是從臺詞應該達到的高度上提出來的。前者“容易記住”已經不太容易,后者“又不忍心把它忘掉”則是更難更難。但是,舒先生寫的臺詞中就有著眾多的光輝榜樣,真夠我們學上一輩子的了。
有一天清晨,我去舒先生家接他來人藝讀劇本;貋淼穆飞,我想了好一會兒才張開嘴,緊張地說:“舒先生,我想從演員改行學寫劇本,您看能行嗎?”舒先生聽后突然停下腳來,看了看我,等再走起路時才回答說:“有志者事竟成嘛。怎么不行?”我得到他的肯定,心里像是點燃起了一把火。他繼續緩緩地說:“可是,您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文學的門類都得試試,觸類旁通,那里邊兒都是互相連著的吶!”我把這話聽到了心里,邊聽邊連連點頭。他又說:“我的經驗是藝不壓身,什么都得寫,都能有好處。您比如,寫散文可以抒發自己的情感,寫小說可以練習表現內心活動,寫單弦、大鼓可以鍛煉掌握調詞遣句,寫相聲還可以幫助把握結構……您可以以寫戲為主,但是十八般武藝都得會。先得有生活,有了生活,適合什么就寫什么。當然,一個文人起碼應該學會腦子多轉圈兒。習慣了腦子多轉圈兒,筆底下才會精致一點兒!焙髞,我問世的第一篇作品是相聲《查衛生》,舒先生不但仔細看過,還動筆幫助修改,甚至連語助詞也給予了一一的糾正,最后更是通過他的推薦才在刊物上發表出來。
寫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于是之概括舒先生的四句話,那就是:“大土近洋,大雅近俗,精通世故,返璞歸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