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暗自意外的喜悅感,是錢利娜的詩給我的感覺,在國內青年詩人中,相比她那并不太大的名氣,作品要好得多。其意境深沉且能氣定神閑,給人以多思、靜謐而遼遠之感,語言也顯得精到和老練。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幾乎超越了“性別寫作”的藩籬———這是需要特別指出的!芭詫懽鳌痹诋敶袊姼璧母窬种惺重S富,但也有問題。比如過于極端的、概念化的“女權主義”寫作;過于“女子氣”的“撒嬌”式的寫作,歷來都多遭詬;比較好的是傾向于“智性寫作”的一脈,但是智性寫作所強調的“去性別化”,有時也會導致作品本身的晦奧和干澀。錢利娜的詩既不撒嬌,也不非常女權,也不過分強調智性,相反,它們很好地平衡和綜合在了一起。讓人讀了以后非常舒服,覺得架子沒有那么大,寫得很樸素和內在———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細節”寫得尤其纖細飽滿,語言上又有自己的東西。
關于她的詩歌,我主要談三點,一是關于深度的問題。錢利娜詩的深度源自其對于生命主題的把握,這點可以說是自覺且處理得恰到好處。尤其第一輯中,圍繞的多是“生與死”的命題,不少詩甚至正面地寫到了死亡。比如開篇的《黎明》一首,用了平息凝神的沉思默想,寫對死亡的體驗與預感。早晨醒來仍沉浸于昨夜的夢境,“在一片睡眠的海洋中/靠了岸,沒來得及抱一抱/在夢中出現的事物/天就亮了”,語言十分簡潔,但很有效,立刻生成了一幅“達利式”的原始而蒼茫的圖畫,當然,也很類似于弗洛伊德所描述的夢中情景。接下來寫的是“生”的“存在感”———“每天都有鳥叫著/它總是給的太多,沒有人/能日復一日,像它一樣/遺棄自己的名字,為相似的晨光/唱同樣的歌”,早晨的活力、生氣,醒來時的“存在感”,“我在”的強烈體驗,將夢幻與現實的描繪引向了哲學寓意的彰顯。接下來就出現了“死”———“不遠處,出喪的隊伍被長號和鼓聲帶領著/正牽引死者重溫故土/親人們發出準備好的哭泣/像沿路種植的銀桂/一陣風過,就灑了一地……”在極短的時空關系中,以超現實的筆法給我們設置了從日常起居到哲學處境、從此岸的“我在”到彼岸的終極思索的迅捷通道,一個關于生死的基本的哲學命題悄然躍于紙上。
另一首 《一本書上的兩個名字》,讓我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名作《迷宮》。在那首詩中博爾赫斯書寫了“兩個博爾赫斯”,一個生者,一個死者,互相尋找,最終將重合為一個,那時即迷宮的揭曉和命運的彰顯。錢利娜的詩讓我覺出了異曲同工之妙,尤其最后兩段———“是兩座青山,第一頁,略高處是我/翻過去,就是你”,這種人生經驗的設置,與博爾赫斯的方式十分相近!耙粋山頭/高一點,越過密密麻麻的孤墳/看著另一座山頭”,這座山和那座山之間,就生命之本質來說,最終也即是這座墳和那座墳之間的關系,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個生者和一座墳墓的關系。它們之間會互相致意,產生著終極意義的追問和提醒。這樣的作品說到底,已完全超越了各種抒情性的“性別書寫”,奔赴的是一個純粹哲學的智性主題。
現在很多詩人的寫法是比較喜歡采用對話的形式———對傳統、與經典詩人的詩句“互文”和對話,而錢利娜的詩基本上是限于“獨語性寫作”。通過這樣的安排,她語言具有了根性和一定的譜系感,她試圖打通自身與中國傳統詩歌之間的某些內在關聯,這種嘗試應得到肯定。
當然,過于強烈表意訴求,會導致意義的過于外在與裸露,這可能是錢利娜詩中一個不可避免的弱點。但也有處理得好的,如 《白樺林》,這首詩相比于其他一些主題過于直白和強烈的詩,反而更為豐富和美妙。表面上是寫白樺林,但實際卻散落到白樺林中的小花、落葉、“我”手中的刀和攤開的雙手,是枉顧左右的。當她把目光游移在白樺林中其他的事物上,反而使悵惘或者茫然的情緒,在不經意中表達得更為豐富和細膩、敏感和充分。
的確,無論就生命體驗的深度,還是語言的質地,無論是細節的經營,還是抒情表意的策略方面,《胡不歸》都有自己獨到的東西。
(《胡不歸》錢利娜/著,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