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人一過五十,就感受不到愛情了。然而,在愛情麻木之處,人們往往更渴望有關愛情的情懷。
遂取下架上的愛情經典,白朗寧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詩集》,埋頭復讀。
該書系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印行于1982年4月,我購于同年7月。
那時我正就讀于北京農職院的蔬菜專業,由于不安于枯燥的農學,拼命地親近文學,酷愛讀詩。且每有心得,可望與人言說。
恰好我的表兄軍也癡情于詩,每日勤于動筆,寫得昏天黑地,便自然吸引,一拍即合。我每到周末,就乘車拜訪,一同喝酒吟詩,不舍晝夜。他訂閱有《詩刊》,常為我朗誦上面的作品,慷慨激昂,自恃為天縱之才。遇到不入眼的作品,他會大怒,竟至把整本刊物撕碎。碎后,還想讀,就趴在地上,把碎片再拼貼起來。這種大發神經的作法,讓人迷醉,我覺得他天生就屬于詩,生出激烈崇拜。
分別后,竟有強烈思念,不停地寫信。有時一日竟連發三封,情感黏著,勝于男女。他在信中隨興賦詩,詞采、文思不輸于《詩刊》上的作品。我抄錄下來,替他投稿,竟篇篇不中。由此我恨詩壇,覺詩壇人物有眼無珠,都是欺世盜名之人。恨詩壇,反而更愛他本人,一得機會,便如脫弦之箭投奔于他,耳鬢廝磨,甚至還睡在一個被窩里。
一日,我發現他已有一女友,竟心中嗒然,頗似嫉妒。他的女友姓武,姿容凡常,身高而瘦,卻有一雙大胸乳。被我視為女妖,不愿與之言。此女也愛好文藝,好作驚人之語,被軍視為知音。他們在一起時,總是熱議白朗寧夫人十四行抒情詩,且以白朗寧和白朗寧夫人自況,好像要學習他們的榜樣,也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愛情。
由于嫉妒,我不看好他們的感情,認為他們近似肉麻,在一封給軍的信中,我竟說,武女淺薄,不過是有傲人雙峰而已,所以,你之所迷,乃形而下的欲望,讓我看俗。他回信說,友情和愛情,是兩種東西,你要學會區別,不然你會永遠也長不大,更甭說成就文學。
武女的介入,讓我心生不爽,與軍的交往便漸漸疏遠了。但我卻走進了白朗寧和白朗寧夫人的詩,覺得她的十四行詩既讓人血脈賁張,也讓人意象頻生,助人于俗處升華。
我讀白朗寧夫人的詩,與軍和武的著眼點不同,他們看重其中的愛情信息,驚異于愛情可以醫病,讓一個叫伊麗莎白·巴萊特的腰癱之女,在情愛的牽引之下,走下病榻,走向詩歌,走向白朗寧夫人。我則看重同聲相訴、同氣相求的知音境界,可以改變人的心靈格局,從小我走向大我。巴萊特早期的作品,不過是深閨里的感嘆,是白朗寧讓她走出戶外,關注童工、關注黑人,就他們的命運改變發出深情呼吁,寫出與時代和社會有關的大情懷。
因而我開始關心身邊的人與事,生民與社會的痛與癢,寫出關乎時代的文字,并開始在報刊上源源不斷地發表。
他們的愛情則沒走出書本,因追求驚世駭俗,常弄出一些“有傷風化”的小事情,便愈來愈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姑母和姑父因反感于武女的嗲與妖,也不認同軍的狂與傲,從中作梗,不使其進入婚姻。軍
在憂憤之下,出外打工,到燕化勝利廠抹灰班當了工人。繁重的體力勞動,使他心灰意懶,漸漸遠離了詩歌。
有一年他來看我,胡子盈腮,油漬灰斑遮蔽了工裝的底色,有不能遮掩的落魄之相。酒熏之后,他做詩自我調侃——遠看是逃荒的/中看是要飯的/近看是燕化抹灰班的。
我無言以對,不停地嘆息。他被激怒,說,你現在也人模狗樣了,也出了書,加入了作家協會,這一切是誰給的?是我,是我領你進了文學的門檻。所以,你能寫并不牛屄,寫得拔份才是真的牛屄。因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在寫,而是代表我們兩個人,不,三個人,在寫。
就這樣,他理直氣壯地把他和武女的文學理想、文學使命都不容分說地交給了我。
這豈止是白朗寧和白朗寧夫人的事業,也把他們的門人強行拽入!
軍既從高處跌下,就變得極端入世,為了增加收入,他申請到坦桑尼亞援外,拿雙份工資,并得到一些外貿商品,早早地置備下了彩電、冰箱、錄像機等當時十分熱門、并讓人眼紅的家用電器。物質條件的改善,吸引女性追逐,便擇一貌美者娶之,過普通人的小日子。
起初還心安,久了就不如意,因為文學的底蘊,他情懷里還是有高潔的東西,而妻子凡俗,美貌之下,不過是生活中的雞毛蒜皮,便多生齟齬。況且,軍妻性拗,脾氣剛烈,不容他放縱,就多吵鬧,且不時大打出手。在征服與反征服的較量中,內心錦繡的軍敗下陣來,徹底臣服,淪為凡夫俗子。然而他心里還裝著武女,還有一點沉潛的浪漫,平靜之下,就有了更深的痛苦。
去年一個晚侄娶親,在婚禮上我們相遇,見他顏面刮得異常凈潔,衣服也穿得異常筆挺,不帶一點歲月滄桑,好像日子過得很得意。想借機與他暢飲敘舊,他卻說,我已戒酒,只親近美食。問他何故,他說,酒后常失控,丟乖露丑,然而兒女已長大,得保持最起碼的父尊。
我知道,文學的軍,已真的成為過去,他已與生活言和。
想了這么多的過去,我心緒復雜,為了能夠平復,只有借助于手邊的這卷白朗寧夫人詩集。給我感觸最深的是第九首,不禁輕聲地朗讀
——
能不能,我有什么就拿什么給你?
讓你在我身邊承受苦澀的淚水,
聽著那悲嘆的歲月流逝飄飛,
在我唇邊重復著嘆息,
我的唇已經被微笑離棄,
就算你萬般懇求那笑容也難得一回。啊,我怕會鑄成大錯!我倆不配
作為情侶;我承認我也傷心悲戚,
像我這樣,捧出如此微薄的禮物,
必定被視為吝嗇。唉,我不想
讓自己的塵土將你的錦衣玷污,
我不想自己的濁氣噴到你的威尼斯水晶杯上!
我什么愛也不能給你--因為這是個錯誤。
愛人,就讓我只愛著你吧!讓它成為過往!
讀罷,我酸澀難耐,哭了。
白駒過隙,韶華易逝,總是物是人非;而人又不能主宰命運,不甘又如何?只能按生活規定的河岸,順勢而流。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通透。人生的安妥,緣自放下所執,順其自然,隨遇而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