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村上春樹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5年1月
這部村上新書收入7個短篇故事,主人公均為男性,小的十八九,年紀大的快六十了,職業各異,有演員,小業主,應屆生,也有美容整形師,自由職業者等,合在一起,有點兒像微信里的某個“朋友圈”,可其實,他們誰也不相識誰。唯一可將各位拴在一起的是,他們都因情而困,為情所傷,是一組病因近似、病況各異的“愛情病人”。
7個短篇里,《駕駛我的車》《昨天》《獨立器官》《山魯佐德》4篇相對確切、完整,余下《木野》《戀愛中的薩姆沙》《沒有女人的男人們》3篇,局部清晰,故事整體以不飽和敘事方式展現,幾無轉述性……而所謂“無法轉述”,也算是幾乎所有愛情病人都會有過的情感體驗,就像《戀愛中的薩姆沙》里所描述的那樣,時如夢幻,時似夢魘,時像夢游,時似癔癥——那,或許就是愛情,夢游、夢魘完畢,讀者依舊讀不清薩姆沙的年齡、職業、身高、體重,可或許要對收尾處那句“這個世界等待他去學習”略有警醒:對男人而言,“向女人學習”好比學外語,精讀口語聽力筆譯,哪科都不能省,隨時會考。
書中的第一篇《駕駛我的車》的主角是演員家福。故事開場,妻子去世、寡居有年的家福雇了私人司機渡利,巧的是,這位女司機跟家福已故女兒同齡。一番適應后,有一搭無一搭,家福向渡利傾訴心事:對妻子病故前的外遇耿耿于懷,對妻子外遇對象的平庸、平常百思不解,種種絮叨。對此,女司機傾聽,還是傾聽,偶有的勸說簡明、清晰:“那就是一種病,家福先生,那是不能想出答案的東西……再用腦袋也無濟于事。只能由自己想方設法吞下去、堅持活下去!(P39)
與永無釋懷、如“一根刺扎在心頭”的家福不同,在《山魯佐德》里,男主人公羽原的情感之困好像枯竭的喉嚨,“嗓子干得難受,一喘氣就疼”(P143);而在《昨天》里,男主人公木樽的感受,則類似口腔疾患:漫漶,煎熬,不撕心裂肺,可似無還有,似非而是,撕扯,不是轟轟烈烈卻是暗火悶燒的撕扯:“我的胸口那兒總是會一抽一抽的疼,就像鬧蟲牙似的!(P69)
至此,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村上春樹集合展示的愛情病人們的愛情之困已非常接近醫學定義域中所謂“慢性病”特征——它是不傳染的,可病因不詳,它貌似并無大礙,可病況遷延不愈,而且,更多時候,它以一種類似緩慢累積、漸次加劇的心理異常狀況呈現,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反復發作。
它是一種驚懼吧?這種由焦慮、緊張、恐懼組成的“驚懼感”在《山魯佐德》里被村上寫得恍如“寓言”——小說最后,男主人公羽原已嚴重失眠——他最大的擔憂,是自己與山魯佐德岌岌可危的關系:它“就像是用一根細細的絲線連接起來的;蛟S某一天,不,是總有一天,(這樣的)關系會宣告終結,那條絲線會被剪斷”(P156)……“所謂失去女人,歸根結底就是這么回事。女人為男人提供一段特殊時間。這段特殊時間讓男人身處現實,同時又讓現實失效”,而終有一天,這樣的時間將完全失效。
它是一種誤解吧?這種包括猜忌、猶疑、厭倦等在內的“誤解”被村上賦予新意:在兩性關系中,男人最大的盲區其實是對于自身的誤解——就像在《獨立器官》中,自年輕時即堅定奉行不婚主義的美容師渡會,竟在一段貌似尋常的伴侶關系中全無征兆地深陷愛河:“她的那顆心和我的這顆心,好像被什么東西緊緊拴在一起了,她的那顆心一跳動,我的這顆心也隨之被拉緊……難以驅逐,確實是重病!(P107)
2004年,接受《巴黎評論》訪問,問及小說中的一些慣性設定(如一個被動的男人,一個或多個活躍的女人),村上春樹說:“我的故事中的女人是一種媒介——一個新世界的使者,這就是為什么她們總是主動出現在主人公身邊,而不是由主人公去接近她們的原因”……這段剖陳有助于讀者理解村上筆下那個遼闊繁復的男女“朋友圈”——在它被期許的種種美好背后,藏有斑斕詭譎,無窮幻滅。也許,男人自身正是那一場場愛情慢性病的病源?也許,甚至連人生都不過是一場悲欣交集的慢性?也許,既非,F實又非常不現實才是男人的根本特質。他們用“不現實”去“現實”,借“現實”去“不現實”,并身體力行旁證一個村上式的洞見:“現實往往是脫離現實的”。(P1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