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消散》的時候,是一個初雪的冬夜。我無端想起小時候寄居祖母家的時光。逝去的日子似乎有種特殊的味道,喜歡懷舊的人總是能在那氣味中獲得慰藉和滿足。而小說的主人公與此恰好相反。他痛恨過去,他生活中一直想要擺脫和逃離的,便是過去。
“其實,我是一個工程師!毙≌f一開始,主人公便鄭重地強調自己的職業,這個略帶宣言和驕傲性質的自我介紹里,是他刻意隱藏的黑人身份以及非洲背景!拔摇眮碜杂僦趁竦毓鐏喣堑囊粋貧苦家庭,父親離家出走,母親克服萬難供他讀書,以此來洗刷恥辱。在這種沉重的期許中,他埋頭學習,不社交不八卦,不泡妞不講臟話,按照一切文明人的準則來行事。他最終成為一名優秀的工程師,過去似乎被他徹底埋葬了。
然而,就算他西裝筆挺,打著領結,雄赳赳地走在海灘上視察自己的海防工程,現實還是出賣了他——太陽底下他的皮膚閃耀著黑色的光澤。過去如夢魘一樣,浸入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他的房東盧瑟福太太,一個被丈夫拋棄的乖戾婦人,把他帶進了回憶之旅。掛在女人房間里的非洲面具喚醒了他童年的記憶,丑陋而猙獰的面具變成過去的鬼魅:貧賤、落后、骯臟,是屬于他的世界的代名詞。那里充滿污穢,美好的事物還未生根便已腐敗,善良的人未曾成長就遭厭棄。
村子里那個最終變成廢墟的籃球場,賈馬爾委屈的眼淚,縫紉機上阿爾弗雷德衰敗的身體,房間里母親終年不息的勞作,霸占凌辱母親的神父……在他一步步靠近盧瑟福太太的時候,那些他以為早已化為灰燼的記憶,在腦海中死灰復燃。他試圖通過修建抵御大海肆虐的海壩來尋求安慰,換來的卻是更深的迷失。
小說中的每一個人都在拼盡全力逃離過去,斯瓦米在山川河流的神性崇拜中安放自己,才華滿腹的馮維克教授跑到偏僻荒蠻的非洲隱居起來,盧瑟福太太在植物茂盛的玫瑰園里釀各種各樣的酒麻痹自我,安妮特跨過死亡之河到繁華的大都市尋找新生活,但最終,任憑誰也沒法把過去和自己分開,坐在沙漠的邊上做白日夢。
盧瑟福太太最終放棄了抗爭,她幡然了悟:“人不論干什么,只是在小小地修修補補。你就是花一輩子的時間,把十噸重的石頭一塊壓一塊地壘在一起,直到把五萬塊石頭壘成一條整整齊齊、幾乎天衣無縫的直線,你還是會想起最初的那堆石頭!倍拔摇痹诤涡藓弥,也放棄了繼續扮演“小丑”的英國生活,他回到了曾視為恥辱和痛苦的自己的國度,在熱帶雨林的雨水和干旱中,與過去握手言和。
或許,誰都經歷過一段那樣的時光,痛恨卑微的出身,自憐貧窮的家境,哀嘆生不逢時的錯過。過去就像一個沉重的枷鎖,牢牢地桎梏著我們的肉體和精神。無論你怎樣重熔、打造,如何改頭換面,準備把它毀得七零八落,它總是能從破碎的磚瓦中慢慢累積成一座抵御海浪的大壩,支撐著你的現在,昭示著你的未來。
在經歷過無數次東奔西突的抗爭之后,每個人最終還是會選擇面對真實的自己,不再企圖去當一個叛逃者。只有在過去的廢墟中鑄造未來,人才能夠真正地遠離幻覺。就像“我”第一次上班途中在懸崖邊摘取的那朵紫色花,即便在時光中凝固成了標本,它依然保留著鮮艷亮麗的顏色,那灼灼的花色提醒著你逝去的日子,過往的歲月,是一去不返的舊時光成就了現在的你。過去永不會如風消散,它只是換一種樣子,從一朵花或者一棵草里長出來,走進你此刻的生活。
《消散》,[圭亞那]達比丁/著,胡宗鋒/譯,陜師大出版社2014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