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所說的知書達理,是很有道理的。從我的許多忘年交前輩來看,知識越多,文化越高,品德就越好。他們不會因位比人高,學比人富,年比人長,就傲慢待人,哪怕在尋常晚輩面前,也會是個謙謙君子,禮數周全。田遨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我的入行老師。按理說,他要開展覽會,打一個電話,或者寄一份通知就是?墒撬麉s要派他的公子專程從遙遠的桂平路,送請柬到舍下親手交付與我。這是對人的尊重,我是很感動,也是很有感觸的。這就是儒者之風。
接過請柬一看,見寫著《田遨詩文手跡展》,上面還印著老人家在書房里寫信的照片,我就很興奮。田遨老師是九六老人,還那么清健,還手不輟筆。他常有詩文、對聯賜我,這次并沒有要回去參展,可見他光是自己家中保存的詩聯書畫手稿,就足以開一個展覽會,其筆耕之勤奮,碩果之豐盛,可想而知了。
田遨名謝天趝,是我的入門之師。我于1958年10月進解放日報,第一天就跟田遨老師學做國際版編輯。他那時又編又寫,國際小品、國際隨筆、國際諷刺詩,都寫得漂亮。雖然他名叫謝天趝,因為文章寫出了名,報社的同人都不叫他老謝,而叫他田遨。在我進步的道路上,得到過許多人的幫助。在解放日報幫助過我的,就有魏克明、王維、丁樹奇、夏其言、儲大宏、金尚儉、邵以華、許寅、葉春華,田遨是最早、最直接的一個。我受他的影響很深。我喜歡讀他的國際小品。受他的影響,我的寫作也從是國際小品開始的。他學識豐富,又誨人不倦。我在復旦大學讀書的時候,因為來自貧困的山區,涉世不深,自慚形穢,除了埋頭讀書,不大與人交往?墒且灰娞镥劾蠋,就十分投緣。每天凌晨三點夜班下班之后,兩人都留在辦公室的西窗下,聽他談天說地,品詩論詞,有時也能回應幾句,師徒之間,如切如磋,因此也得到他的好感。那時他一人在上海,我們住在漢口路外灘同一間集體宿舍里。辦公室談不完,就一路走,一路談,談到宿舍。我初出茅廬,遇到這樣有學問的老師,很是慶幸。于是就像海綿吸水,努力從他那里學點東西,充實自己。
可惜這樣的日子不長。1960年他被調出報社,到美術電影制片廠當編劇。有句諺語說,只要是金子,不論放在哪里都能發光。田遨先生是個多才的文士。他做編輯像編輯,做編劇像編劇。離開新聞工作五十多年,他一直從事文化工作。他會寫小說,寫過《楊度外傳》,在解放日報連載。他是上海詩詞學會、上海楹聯學會的顧問,書法又寫得極好。真是:詩家、聯家、小說家、書法家、劇作家,“家家”都有他。2008年,180萬字的六卷本《田遨叢稿》問世。當他把叢稿的目錄交我,要我作序的時候,我真驚奇得咋舌。180萬字,都是一筆一畫寫出來的,而且都是后半生寫的。不但需要精力的付出,需要知識的積累,更需要一顆永遠燃燒不息的文心,才能成就這么宏大的業績。九十多歲的人了,還有這六卷皇皇巨著,還有這洋洋大觀的手跡展覽,真如王勃說的,“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碧镥巯壬{離解放日報,雖不能說阮藉途窮,卻也有點像“屈賈誼于長沙,竄梁鴻于海曲”。好在他從此潛心文學,勤奮耕耘,少了一個編輯,多了一個名士,失之報壇,得之文壇,值得,值得。
我與田遨先生相識相知已經五十六年了。雖然時光已過了半個世紀,但跟他學藝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我的思緒從田遨想到了國際版,從國際版想到了解放日報的夜班編輯部。那時的編輯隊伍真是整齊,像田遨這樣多才的還有呢:陸炳麟、許寅、錢存源、駱兆添,都有著八斗之才。由此我想,別的文化工作可以是專才,但做編輯必須是多才和全才,對編輯的要求就是要比記者高。人事安排部門要有這種意識,編輯自己更要有這種意識。編輯一定要知自己之不足,一定要多讀書,加強文化修養,使自己成為雜家。我的老師們都是好讀之士。我經?吹教镥、陸炳麟他們下班之后總要從報社圖書室捧一堆書回去。丁樹奇則喜歡買書,都是一包一包地買。要不然,田遨怎么會有180萬字的文叢,陸炳麟怎么會成為報界的編輯權威,丁樹奇怎么會成為中華書局的總編呢?所以做編輯,一定要多讀書,一定要先做雜家。雜家做好了,不論工作有什么變動,你只需再跨一步,便能成為新的工作崗位的專家,成為一個大家。田遨先生就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