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2014年,是農歷甲午年。這一年閏九月。新年過去了,漫長的甲午年還未走完。誰曾想,不久前我們剛送走湯一介先生,龐樸先生又不告而別了。他們走得都未免太速,太過匆促,不知還有多少學術偉業待他們竭盡心力,樂而從事。其實他們正處在學術的最后旺盛期。如果說八十年代有過文化熱,九十年代有過學術熱,那么先后離我們而去的這兩個人,可以稱為那兩個時代的“雙子星座”。他們同為中國文化書院發軔期的開山導師,當時各種研討會、演講會,都能看到他們精力充沛的身影。湯先生是一院之長,龐公是學術委員會主席。湯先生溫良儒雅,龐公果決駿快。湯和之以群,龐濟之以思。湯先生掌會,百家言道,斷而弗忍。龐公主會,時間為獄判法典,不管是何來路,一律執法如山。湯、龐剛柔相濟,國內外向學明道之君子,無不以之馬首是瞻。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次在杭州開文化問題研討會,王元化、湯一介、朱維錚、李亦園、沈善洪、陳方正等學界重鎮齊聚西子湖畔。當時不像后來,入住賓館,可以人各一室。那次我和龐公共息一屋,入睡之前,難免閉目私語一小會兒。我說他有決斷力,是能控制局面的人物。他說惟其如此,才需要離開可以做到這一點的位置。由此可知龐公其人的度事之明。要講為人處世的聰明有智,吾未見學界有誰能出其右者。當然他是以學術為職業的學者,他的聰明使他在學術上有諸多令人興奮的發現和發明。1988年《中國文化》籌辦創刊,請他為第一期撰稿。他說倒是有一篇,不過得再做修改增補。這就是發表在《中國文化》創刊號上的《火歷鉤沉:一個遺失的古歷之發現》。這篇古歷考證足可見出龐公為學的深度。金克木先生專門為此文寫了推薦評騭文字,刊于同一期。他有名的“數成于三”的簡稿,最先也由《中國文化》披載,見于1991年第四期。還有《方以智〈東西均·三徵〉解疏》《儒道周行》《新材料搖撼著舊觀念——讀〈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等重要文章,都為《中國文化》光耀了篇幅。有龐公文章,我們最重要的“文史新篇”專欄可以不愁空缺。他有一篇不太長的文章曰《說“無”》,寫于八十年代,是我最喜歡而禁不住不斷稱美的當代學者的文字。他自己對此文也不無竊喜。一次語及于此,他說其實還想寫一篇《談玄》。我說那就預留篇幅待玄言了。后“玄”文竣稿,刊于《中國文化》五周年紀念號。但比之《說“無”》,不免尚存一間之隔。龐樸先生和湯一介先生都是我們《中國文化》的創刊學術顧問,名不虛掛,做到了盡職盡責盡義盡情。
我與龐公相識于七十年代中期,當時他剛從山東大學調來北京,和丁偉志先生一起在和平賓館籌辦《歷史研究》的復刊,距今已過去四十個年頭了。八十年代中國文化書院成立,增加了見面機會。后來多有往還,是由于我創辦《中國文化》雜志并建立中國文化研究所。試想傳統研究這一塊,如果沒有龐樸的參與支持,絕非僅僅是遺珠之憾,而是丟失好大一塊精神園地。鄙所組織的研討和演講,只要題旨切合,龐公也每每到場相與論學。1997年春節過后,我接受李澤厚先生提議,約請部分在京師友懇談拙著《中國現代學術要略》,李慎之、戴逸、湯一介、李澤厚、龐樸、余敦康等學界名宿,以及幾位青年學人,悉皆與席。龐公說,此文最大的問題,是對前輩學者只有“仰視”,沒有“俯視”,站在前輩的肩上著論才是合適的態度。余敦康先生不認同龐公說法,提出已往的教育,恰好是只有“俯視”,未能“仰視”。李慎之先生為緩解氣氛,說他既不“俯視”,也不“仰視”,而是“窺視”。龐公之論,反映他為學立說的懷抱之偉。他的學術根底在史學和哲學,或曰歷史哲學,興趣為中國思想史,所擅長則是辯證邏輯。這有他的《白馬非馬——中國名辯思潮》和《儒家辯證法研究》兩書可證。而下力氣研究方以智的《東西均》,也為的是抉發其中的辯證法思想。故刊發在《中國文化》上疏解“三徵”的那一篇,正標題為《黑格爾的先行者》。以至于引起佛學大師趙樸初的異議,認為方以智、黑格爾都是后來者,真正的辯證法鼻祖應該是佛祖釋迦牟尼。
龐公的思考力和思辨力是驚人的,如果放開胸襟,逞臆而談,他的論辯對手的勝算微乎其微。但他會不自覺地顧及視聽言動的結果,經常為對方也是為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他用心,但不使氣。此點與朱維錚先生異趣。作為人文學者,他的頭腦有如數理般的精確,所以成為學界的電腦高手,也就不足為奇了。九十年代初,京城學界刮起“換筆”風,龐公是引領風氣的先行者。當時此一科門人口相傳的信息是,年輕學者以閻步克最擅此道,年長學者則首推龐公。我因一向缺少接觸奇巧科技的經驗,雖躍躍欲試,卻擔心難以有成。于是當面請教龐公,他說只要會騎自行車,電腦操作就無問題。叩問玄規妙理,他說很簡單,學不會你不肯放手,學騎單車也是如此。我卷入此道之后,遇到問題也曾有幾次電話向龐公問難,往往三言兩語,就讓那勞什子馴順復歸。他和李澤厚都住在皂君廟社科院宿舍,同一個單元,前去探望,可以舉一得二。一次看李澤厚,他開玩笑說,是順路枉顧吧。有意思的是,李的著述有唯物史觀潛跡其中,龐則始終擺脫不掉化入骨髓的辯證法。平時交往,我與李跡疏情密,與龐跡密情疏。個中原委,很大程度是龐公的“辯證法氣”,把我和他隔開了。李澤厚的文章,情性躍然紙表;龐公的文字,見得性體,卻斂跡性情。性與情適度的是湯一介先生。就個人性分的取向而言,我似更偏于湯、李。但按照乾嘉學者的義法,學者為學須汰除情感,龐公的老吏斷獄般的文字功底,也許正合于學問的客觀性法則。
龐公的身體一直是好的。他有晚飯后行散的習慣,晚八點至九點打電話,常找不到他。不知何時開始,京城不僅見不到龐公的身影,打電話也無人接聽了。此前的一次見面,是在舊鼓樓大街的竹園賓館,國際儒聯所在地,他約我和另外幾位學者談儒家禮儀問題,向我推薦彭林的一本禮學著作。再一次是2009年,他看到《中華讀書報》上我的《2008我讀的書》一文,其中談到讀《易》、讀《張載集》和《二程集》的情形,特地打來電話表示贊許之意。此事頗令我感動。問他有無新作給《中國文化》,他說寫不動了。后來得知他去了山東大學。電話問何為乎而東歸,他說老了,北京無人照看。大約三年前,一次竟夢見龐公在我家里,音容舉止清晰可睹,而且似有幾句交談。第二天打電話告之以詳,他說正住在醫院,已臥病多日。聲音充滿暖意與欣慰,顯然高興我夢中的牽掛和突然的問候。從此我心存一念,何時得便該去濟南看看龐樸先生了。
這期間恰好認識了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的王學典先生,他是我所見及的難得一遇的學界君子。重友情,講道義,敢擔當。史學出身而有哲學頭腦。思理明晰,有似龐樸;尊賢好義,鮮有其匹。遐邇聞名的《文史哲》雜志即由他來主編。他說他和他的同事把龐公照顧得很好。2013年5月,學典先生邀為儒學院演講,講題為《國學在今天的意義》。其實我此行的主旨是想看望龐樸先生。5月21日中午抵達濟南,下午即由學典教授和文學院馮建國教授陪同,前往龐公寓所。他事先知道我來,開門入室,見他已從沙發上站起來含笑迎候。多年不見,談起往昔交往掌故,他會心莞爾,不斷點頭默許。問到湯一介、李澤厚的近況,我一一相告。他八十有五了,頭腦依然清晰,唯近來有輕微幻想癥,艱于言談,行走不甚方便。臨別他堅持送至門口,以小碎步急促傾斜而前,我感到了絲絲酸楚。此次泉城之行,成為我和龐公的最后一面。
元月十日,接到王學典先生發來的信息:“龐公因感冒引發肺炎,經十多天搶救無效,已于昨晚8時49分辭世!蔽腋械桨炊痼@,不禁想到此一噩耗與湯一介先生的離去,靠得如此地近。寧可、來新夏、吳小如、方立天、田余慶等文史大家,也都是這一年離世。這個閏九月的甲午年,竟成為學界精英隕落的一年,不免為之長太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