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學編輯,我珍藏了諸多作家來信,數量最多的,是蔣子龍的信。因為,我們的交往始于粉碎“四人幫”前后,圍繞著他的《機電局長的一天》事件。
1973年初,我從“五七干!北徽{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期刊組,參與籌備《人民文學》復刊。見《天津文藝》所發的《三個起重工》基礎很好,便去拜訪蔣子龍,后又請他進京談稿,從此建立書信聯系。1975年秋,復刊正式啟動,首要約蔣子龍的新作,我再一次去天津。
《天津文藝》正連載他的中篇小說《機電局長》,描述工業戰線領導者落實鄧小平整頓方針的故事。為趕《人民文學》復刊號發稿,我便請他把中篇凝縮為短篇,像作品主人公霍大道那樣大刀闊斧,把最能顯示人物的事聚攏于一天的“戰斗歷程”。他接受建議,很快改成。我致信道謝,他謙遜回復:“你太客氣了,什么對刊物的支持呀,其實是你支持我,幫助了我。要不是你出點子,一塊兒構思,我是改不上去的!钡珜r局卻有疑慮:“刊物命運如何?我對北京這場大辯論有點摸不著頭腦!
1976年1月,《人民文學》復刊,頭條推出《一天》。作品獲得熱烈反響,有廠領導把這篇小說當作學習材料。但正如蔣子龍所預感的,“反擊右傾翻案風”迅猛升級,《一天》被批為“右傾翻案風黑樣板”。兩位副主編去天津“說服”蔣子龍“檢查”,以求雙方“過關”。我知蔣子龍倔強,唯恐搞僵,寫信懇望他“不可意氣用事”。從他復信得知,天津方面也給了他巨大壓力。他來信表示:“感激你的提醒,我已經想開了,完全照編輯部意見辦。既然編輯部也要表態,我的檢查調子就得和編輯部一致,否則會被動……現在只要編輯部滿意,天津市委同意,我就認可,你放心吧!
批判會需請讀者參加,正有文學青年參與編輯實習,便被安排為讀者代表。會議沉郁,一位實習青年傳給我一張紙條:“如果說霍大道推行的是鄧小平路線,干的是修正主義,那么我不僅尊重崇拜霍大道,我還擁護鄧小平!我沒有理論,只有直覺,要是我們國家多有幾個霍大道,該是怎樣的起色。我覺得主要的問題是無法探討清楚的。所以,《一天》也難以得到該有的評價。這是我真實的想法,可惜不能說!蔽倚牢扛屑,又怕她惹火燒身,趕忙也寫紙條回復:“切不要說,現在不是說的時候!”當時我想,將來總有說的時候。
幾個月后,風云突變, “四人幫”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然而,如何評價《一天》,依然是個敏感問題。蔣子龍說:“檢查過后,我就到黨委‘請罪’。理由是:一沒有反潮流精神,怕老婆孩子背黑鍋;二說假話,本來自己寫的不錯,因為人家說錯,就照人家定好的調子一抄交賬。事后又寫信表明,我搞的是‘遵命檢查’,‘違心同意別人’。當時并未想到幾個月后‘四人幫’倒臺,只是叫頭頭知道我蔣子龍那個檢查并不是情愿的……‘檢查’在廠里也引起震動:有人驚訝,有人譏笑,我很快就感到受騙了,根本就不該同意‘檢查’。你是《一天》責任編輯,我這感慨只有向你發泄!
“我寫了《一天》并不后悔,后悔的是昧心同意那個檢查。這件事影響了《一天》的平反,但在讀者心里已翻了過來。我得到的反映是,《一天》在工業系統,特別是在一些領導干部中影響不小,扎在人心里的東西是打不倒的!兑惶臁肥俏覐纳罾镒约喊l現、自己創作的,如果我的東西,有的能夠在社會上多活兩天的話,那就是《一天》!辈痪,果然有出版社要收《一天》入集,但“叫我稍微改一改,把太像鄧小平的話刪掉,我的意見是一字不改。你覺得怎樣好?我一直認你是出色的好編輯,高水平的大編輯,我接觸編輯中有真本事又有事業心的,我很佩服你看稿子的水平……在我創作的道路上,你是一位起了重要作用的老師和朋友。我很感激你,也很敬重你,很想聽到你的建議!蔽耶斎毁澩,白紙黑字,鴻爪雪泥,應為歷史留存真跡。
《一天》一字不改,霍大道的名字也要堅持。他在信中表示:“不把霍大道托出去,替霍大道平了反,我死不瞑目!边@性格,這心境,剛正遒勁而精明。所以,1979年7月,《人民文學》推出《喬廠長上任記》,這篇奪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冠軍的作品,開頭寫的就是“機電局長霍大道主持黨委擴大會議……”!皢虖S長上任”,不僅《一天》回歸本位,而且標志著改革開放新時期中國文學新里程的又一開局。
斗轉星移,多年過去。重溫蔣子龍給我的三十多封信,往事歷歷苦辣酸甜。這一頁頁發黃的紙上,寫的雖主要是《一天》風波,但字里行間噓寒問暖,浸潤著作家與編輯的情誼。那時家里沒有電話,只能通信互通款曲,卻因此留下了憑據。這些信,見證著《一天》的命運、蔣子龍的人品,見證著當下文學青年想來匪夷所思的一件往事、一葉史記,因而也見證著當今“不折騰”、要和諧的至理。
蔣子龍問過我:“新中國成立以來文學史能否有《一天》的位置?”我參與編輯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建國三十年短篇小說選》及此后出版的《建國五十年文學名作文庫》里,所選“文革”十年間的短篇小說,只有一篇,就是蔣子龍的《機電局長的一天》——《一天》是唯一的。








